《我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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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的那些人和事-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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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涌上我的心头:“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觉得这两句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也没有了。而一个知识分子能够达到这个境界,那也可以说于生足矣!    
    1986年


第一部分 记长者夏衍第10节 见识、良知和勇气

    柯灵先生走得太急太快了一些。前两三个月,他还在写文章,在报刊上陆续发表了《天上有颗巴金星》、《上海大梦》。文章仍然写得严谨漂亮、用字遣词仍然极为考究,全无力竭潦草之感。他是一位视工作、视写作为生命的人。不要说到外地开会,哪怕住医院,他都将未写完的文章带去,继续工作。到了九十岁的高龄,还能够坚持写作,周围的朋友都羡慕他。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直到生命的尽头,他才放下了手中的笔。尽管他走得太快,让我们在感情上难以接受,但又都为他能够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到安慰——这是他最高的愿望,我们不能想象不能工作的柯灵是如何生活的。    
    许多文章都谈到柯灵的文品和人品,谈到他在统战、编辑、戏剧、电影、文学各个方面的贡献,特别是电影和文学方面的成就。他的自成一格的美文,更是令人惊叹不已。在这些之外,我觉得柯灵对于我们的文学界还有一个重要的贡献不应被人们忽略,那就是在“四人帮”刚刚被粉碎、“拨乱返正”的政策刚刚被提出,而他也刚刚重新获得写作权利的时候,他对文学界的思想解放、打破禁区所作的贡献。他将一些已成定论的“问题”纠正过来,特别是在理清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方面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许多问题,在今天看来,    
    都属于不言自明、理所当然之义,可在当年,要想打破控制了人们几十年的偏见,却是举步维艰。第一个冲破防线的人,是既需要见识,还需要良知和勇气的。柯灵从1978年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率先冲破防线。在这方面,柯灵有三篇值得特别称道的文章。那就是写于1978年9月的《怀傅雷》、写于1984年11月的《遥寄张爱玲》和写于1986年9月的《致陈白尘、黄健书——谈〈中国现代戏剧史〉》。    
    这些文字都是翻案文章,所翻的都是与政治有关的文学大案。所翻之案在当时又都有很大的争论。他这几篇文章中,都没有表现出在激烈的争论中一般易犯的情绪化的偏颇,而是冷静地进行有理有据的分析。结论精当准确,明显地可以看出,他写这些文章绝非一时感情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特别是经过“文化大革命”后多次反省的结果。    
    《怀傅雷》不单纯是一篇怀念故人之作,它的主要题旨在于呼吁为傅雷的右派冤案平反。1978年,为“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冤案进行平反的工作已渐次展开。但是,对于“文革”之前的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对右派分子和胡风分子的甄别尚未落实。柯灵在《怀傅雷》中,对于傅雷的素养、性格和为人之道娓娓道来:他博学多思、清高孤傲、对事关民族命运的大业并不袖手旁观,但对权势也绝不买账。在这些描写中,他让人们了解,这是一位清高而正直像是“昂首天外的仙鹤”、却无半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机心的知识人。傅雷被定为右派在当年是比较特殊的一案。上海市委曾为保他过关,终于未成,直到1958年反右基本结束之后才由北京定案。柯灵是他几十年老友,在反右过程中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又曾委托他从中斡旋过。他属于与傅雷关系较密切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在1978年对于右派平反问题的争议尘埃尚未落定之际,他不避嫌疑发表了这篇辞恳意切的文章,引起了很大反响,不知对于加速平反有无起到一些推动作用。    
    关于《遥寄张爱玲》,这是大陆第一篇重新评价张爱玲作品的文章。自从1949年以来,大陆文学界完全抹煞了她的存在。在发表《遥寄张爱玲》的1984年,除去一些当年的过来人之外,大陆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张爱玲的名字了。作为张爱玲的“老友”,作为当年发表她作品的杂志的主编,又是他第一个不避嫌疑地出来为她讲了公道话。    
    1988年潘耀明来沪看望柯灵、王辛笛等,作者与赵家璧、赵清阁等参加。    
    他高度评价了张爱玲的艺术成就,但是他不溢美、不护短、不矫枉过正。    
    他推崇她的才华,但是也认为她是一个“异数”,是一个很难容于当时的惊鸿一瞥的“异数”。他把她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进行分析,他有一段十分精彩又十分中肯的话:“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什么原因呢?他说:“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反帝反封建;三十年代的革命文学——阶级斗争;抗战时期——同仇敌忾,抗日救亡,理所当然是主流。除此以外,就都看作是离谱,旁门左道,既为正统所不容,也引不起读者的注意。”而“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更没有曹七巧、流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柯灵对张爱玲作品的特点和它们得以在此时此地得以出现的原因,分析得太精当了。张爱玲的作品不仅游离于主流之外,而且从主流的观点看来绝对属于旁门左道,只有当“新文学传统被暂切断”的间隙,它才得以出头问世。可是接着柯灵又说,“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过了这村,没有那店’。”果然,抗战胜利,她便立即陷于内外交困的境地:外界喧闹一时的指责、个人感情生活的突变,创作陡地萎缩。这里,柯灵不仅极其客观而有说服力地分析了她得以成名但艺术辉煌的期限只能有短暂的两年的原因——尽管在柯灵发表这篇文章之后,大陆二次出现张爱玲热,评者如潮,众说纷纭,但我觉得所说都不及柯灵对张理解的深刻、对张文评价的中肯。更为重要的,这篇文章触及了    
    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的问题。柯灵在这里对左翼文学对主流以外一切文学作品一律予以排斥的传统提出质疑。他认为这是左翼文学传统的一个带有根本性的缺陷:这样“无形中大大减削了文学领地。譬如建筑,只有堂皇的厅堂楼阁,没有迥廊别院,池台竞胜,曲径通幽。”今天回想起来,厅堂越大未免更加显得单调、大而无当。    
    如果说,《遥寄张爱玲》是从追问一位富有才华的作家被埋没的原因而涉及到长期以来对于政治和艺术的关系处理不当的问题,那么,在《致陈白尘、黄健书——谈〈中国现代戏剧史〉》中,柯灵则是直接提出这一问题加以检讨了。从问题的提出到他所作出的结论,可以看出,这一问题在他心中郁结已久。在“文革”之后的思想大解放的过程中,又经过一番梳理后,他更进一步明确了问题产生的来龙去脉,发展衍变及其危害性。他认为“‘把艺术从属于政治’定为金科玉律”,来自于“现代中国的新文学运动(包括戏剧运动)与政治系出同源,因此形成彼此密不可分的关系”。不过,他认为“就其各自的本性来说,毕竟不能把艺术上复杂的意识形态表现,简单地划分为‘无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思想’”。由此,他对新的《中国现代戏剧史》重新“鞭挞”梁实秋所为“抗战无关论”表示“不敢苟同”。翻这一案在当时曾引起海内外的广泛注意。凡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当年这是“铁证如山”的公案。梁实秋曾被鲁迅骂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柯灵并不讳言梁实秋曾是“左翼的论敌”,但他认为“不同的意见可以争论”,但不可“由此否定论敌的一切”。(在这里,他还强调“关于政治思想和文艺主张这一类问题,除了尊重各人的自主权力,别无他法。”这一意见不仅在当时,即使在今天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对于哪怕是论敌的    
    意见,也要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不能断章取义、曲解引申之后再予批判。他查出“抗战无关论”源出于梁实秋这样一段话:“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有不同。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柯灵认为就事论事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有什么原则性错误。”柯灵所展开的分析,我就不多引了。    
    今天我们心平气和地加以回顾,梁实秋的话并没有反对、排斥写抗日战争的意思。说实在话,倒是那种只允许文艺为当前政治直接服务——哪怕是以空洞的八股式的作品进行服务的主张,反而限制了文学的正常发展。距柯灵提出这个问题已过了十四年,    
    1994年柯灵夫妇、辛笛、罗洛等在作协花园中有名的喷泉前与余光中等合影    
    这段公案已经得到公平合理的解决。但是第一个站出来准备翻掉这个早已铁板钉钉的结论是需要胆识的。当然首先要有“识”,有“识”才能发现有些相沿成习的说法的谬误,同时还需要良知和勇气,才能敢于出自责任心言别人之不敢言。    
    柯灵在这三篇文章中表现出来的正是一位文人所最宝贵的见识、良知和勇气。    
    一位作家的成就并不完全表现于身前的显赫,有些风光一时的人最终不过是个匆匆的过客。对于一位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在于是否创作出了能在文学史上留下足迹的作品。柯灵是很明白这一点的,他在《遥寄张爱玲》中讲到,张爱玲四十年代出版的《传奇》、《流言》,他至今保存着。近三十年能在台湾和香港出版的著作,他也大体收集齐全,连有关她的研究资料,他手头也有。他说:“我自己忝为作家,如果也拥有一位读者——哪怕只是一位,这样对待我的作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柯灵先生仙去,有那么多同行、朋友、读者满怀钦敬之情缅怀他对于中国文坛所作的种种贡献,热爱他、研究他的作品的读者绝不只一位、几十位,而是更多更多,这是可以告慰柯灵先生的。    
    2000年6月


第二部分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冰心印象第11节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冰心印象    
    我们这一代从事文学工作的人,大概在青少年时代几乎都受到过冰心作品的影响。我在做小学生的时候,就从语文课本(当时大概叫国语课本)读到过《春水》、《繁星》和《寄小读者》,并且背诵过其中一些篇章。当时,我不仅为洋溢于文章中的温暖宁馨的母爱、亲情所感动,而且深深地爱上了那种恬淡自然,晶莹剔透的文字。有一个时期,我几乎收集了当时能够买到的所有的冰心的作品。不仅收集了那些美丽的诗、那些使孩子们感到非常亲切的《寄小读者》,还收集了她的小说。当时处于少年时代的我,对于蕴含其中的某些深刻的含义并未完全了解,但是,它们全都依照我自己的理解收入我的心中,而且,正是这些作品让我爱上了文学。    
    通过《寄小读者》我第一次真正接触中国古典诗歌。在进小学之前,虽然在父亲的规定下背诵了一些唐诗,但那毕竟是囫囵吞枣不解其意。对我来讲,《寄小读者》像是一把打开中国古典文学宝库的钥匙。其中所引用的众多的古典诗词,如苏东坡、辛弃疾,特别是黄仲则与纳兰容若的诗词,在冰心文章的“诠释”下,我开始若有所悟。尽管我当时还不能“入奥”,但是它们已让我领略了艺术的魅力并为其魅力所蛊惑。从此我开始热爱并自觉地背诵一些中国的古典诗歌。有趣的是,当年背诵的这些诗词,在我考大学的时候竟帮了我的忙。在中文的口试中,当主试老师问到我最喜欢哪些中国古典作品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黄仲则的《两当轩集》诗稿和纳兰性德的《饮水》、《侧帽》词集。老师让我试背几首,我一背而不可收拾。这对于老一代知识分子说来当然毫不足奇,但我考大学已是临近全国解放的时候,古典文学作品在中学已不很被重视了,老师自然对这个学生“另眼相看”。而其实,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了解也仅限于此。    
    冰心不仅是最早将我引入中国古典文学的第一人,而且是最早将我引入外国文学领域的引路人。从冰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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