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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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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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吗?”丁老爷子说,“那年他去县城为你爹作证,回来了病了一场,病好以后就更老实了。”    
    “他得了什么病?”文广问。    
    丁老爷子说:“那病太怪了,浑身疼,可又说不出哪儿疼;浑身是劲,可是干活又没一点劲;饿得受不了,可是吃一口就胀;三天不喝水也不渴,可是一喝就喝小半桶水;睡了不知醒,醒了不知睡。卫生院老刘先生给把过几次脉。不是找不到脉,就是脉弹起人的手指。老刘先生号称‘三指诊百病,一方解千愁’,可是查遍师傅传下的《疑难杂症录》,也找不到这是什么病症,只好说这病症非阴非阳,非虚非实,非形非神,开了三副药,喝几口吐几口。马凤英说不用花钱买药了,他这病根我知道。不知她用了什么偏方,英雄竟好了,只是比先前更老实,不言不语,闷头干活,猿山从老辈子以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庄稼人。“老刘先生百思不解,英雄怎么就好了呢?他诊断这病人怕是难留了,又不好明说,在方子里添了一味药:独活。这方子是治不好病也吃不坏人的,加上一味独活,暗示此人‘九死一生’。老刘先生要为师傅传下的《疑难杂症录》续上一例,登门请教马凤英,马凤英说她什么偏方也没用,他自个好了。老刘先生不信,又问英雄,英雄说他喝了一碗汤就好了。问他是什么汤,他又不知道,问他那汤是什么味道,他又说不清,只说不像鸡鸭鱼肉,不是葱姜大料十三香,也不是中药的苦辛甘辣咸。老刘先生说马凤英保守,想留下‘祖传秘方’,可是自古以来也就是英雄得这怪病,你还想用第二回呀?等到‘驴年十三月’吧!他不甘心,非要把这个偏方研究出来不可,猿山出产的中草药他全研究过了,还是觉得不对号,老先生可能是‘走火入魔’了,忽鲁巴儿想到老猿尿——就是老猿尾下的一眼泉水——他断定英雄是喝了老猿尿才好的。这就被人传成笑话——人说聪明的人是喝了猴儿的尿的……”    
    他说着笑起来。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辩证法就是咋说咋有理(2)

    文广却深深地为英雄悲哀、不甘,一个威名赫赫的战斗英雄不应该变成这样一个人。    
    丁老爷子说:“文广,回家吧,今晚上你组织社员们学习。”    
     “学什么呢?”    
    “学《为人民服务》。”    
    文广觉得这一切是爷爷安排的。他想到一九六七年夏季的那个夜晚,承祥叔叫他给大家念《为人民服务》,文章没念成,倒引起了造反闹剧,之后,他听到“为人民服务”这句话就“心有余悸”。    
    “爷,学习《纪念白求恩》好吧?”他说。    
    “不,就学《为人民服务》。文广,你要念好一些,别结结巴巴。”    
    文广在生产队记工分的屋子里点上马灯。他发现多数人并不反感他,原来人们认为他以后必去县里当干部,不会像丁承祥一样贪。他念完《为人民服务》之后,没想到尚老五说:“丁文广,你当队长,你会背二十四节气吗?”    
    这话把文广问住了,他当然知道节气,但要背出二十四节气却不能,从没想过这事。他十分羞恼,反问道:“你就会背吗?”不想尚老五真就会背,他说丁文广呀,俺先给你说段快板儿,再给你唱段歌儿,你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中国庄稼人!他用指头弹着喇叭碗儿,敲出节奏,念道: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二十四节连轴转,    
      转过一轮是一年。    
    种地不知节气数,    
    这个队长吃干饭,    
    吃——干——饭!    
    这无异于打文广的脸,每个字是一巴掌。他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赵天成起哄地大笑起来。也许是样板戏看多了,那笑竟变成座山雕的笑。尚老五越发来劲,说先别笑,俺还没用歌把二十四节气唱出来呢!文静稳重的文广也无法不恼羞成怒:“尚老五,我不会背二十四节气是真,可是马书记就让我当队长,你会背二十四节气,可是‘顶天的荛子不用你’,我吹哨子你就得上工!你要不干就回家哄孩子去!”    
    尚老五戏弄地盯着文广,突然威严地说:“最新最高指示:不会背二十四节气的人不能当队长!”    
    赵天丰不紧不慢地问:“老五,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五年是多少个节气?”    
    尚老五撇撇嘴说:“这还叫帐?一百二十个!不多不少大整帐!”    
    “你错了老五,”赵天丰笑了,“五年二闰,闰月就没有节气吗?”他说话的样子真像个老农。“不会背二十四节气的人多了去啦,不知‘过了芒种不可强种’的人也没撂荒,不会看邻居耕牛地里走?倒是蹚地别掉了犁铧子不知道是真,满地找铧子怎么找?”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这是尚老五的“典故”。他有一次扶犁蹚地,铧子掉了不知道,只说犁杖不吃土,后来满地找铧子找不到。在庄稼人看来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这话由平常难得说句话的赵天丰说出来似乎就更好笑了。尚老五一脸血红,看看赵天丰,猛想到“马凤英她姐”,眼光又神神道道起来。    
    文广是解了围,但更觉羞怒,他又念了《反对自由主义》,又念了几段《矛盾论》。其实农民有几个能听懂《矛盾论》。但是文广要念,似乎这才能显出他的水平,才能挣回面子。念完之后,他说:“现在大家讨论讨论,发言要热烈。”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辩证法就是咋说咋有理(3)

    庄稼人要是扯淡唠闲嗑,说起话一个比一个花花,叫他们学习发言,“一千针扎不出血来”。会场安静了。丁承祥起了疑心,学习《反对自由主义》,是针对我吗?是说我年龄大的看不起年轻人吗?是说我世界观有问题吗?他觉得他应该说话:“说个实在话,反对《自由主义》这篇文章写得真不错……”有人笑了,毛主席的文章用你评价?还“真不错”,你当是你家地里一垅菜?“是真的不错呀,不是毛主席别人写得出来吗?”他又强调地说,“所以,贫下中农最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叫俺打倒谁俺就打倒谁!说个实在话,俺丁承祥别的优点没有,干活不要命,不听列宁的话: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就有一条优点:听毛主席话……”    
    众人被老陈醋酸倒牙似地咧开嘴,给自个评功摆好呀!恰在此时他听见尚老五发出了鼾声,呼噜呼噜响得均匀。有人说“猪头烀熟了”。文广故意要打断承祥叔的话,大声说:    
    “尚老五!”    
    “啊!”尚老五迷迷登登醒来。    
    “你怎么睡觉?”文广问。    
    “俺没睡觉!学习毛主席著作能睡觉?”    
     “那你说什么叫辩证法?”文广意在难住他。    
    “辩证法就是咋说咋有理,常有理!”尚老五张口就答。    
    文广可抓到他的错处,想让他再往深里错,吃进吐不出。说:“那你解释一下。”    
    尚老五十分兴奋,说:“辩证法就是咋说咋有理,比方说搞文化大革命,天天开会耽误了生产,这是坏事。可是上级说革命提高了人的觉悟,又能促进生产,这又是好事。再比方说猿山生产队穷个生疼!这是坏事,可是穷了想富,这是好事。富了当然是好事,可是富了要变修,这又变成坏事。再比方说刘大神,一九六一年他进了牢,这多倒霉!可是他现在吸取教训,你再找他算命他向你作揖连叫饶命、饶命!这不是坏事变好事?辩证法怎么不是‘常有理’?谁有辩证法谁是常有理!”    
    文广竟无言以对,实难下台。在之后的工作中他遇到很多事情,不得不承认猿山有个邪疯子农民道出了当时的“辩证法”的奥妙。    
    “稍息——”    
    赵天丰猛地大叫一声,像是说梦话。众人一笑,说又一个睡觉睡毛愣了。文广这才找到说话的机会,问他怎么了。赵天丰说:“队长同志,俺打了个盹儿,梦见当年的首长,首长说小赵呀你立正站一天站累了,稍息吧。稍息就是休息休息。”看队长一眼,眼风很是微妙。    
    文广猛地悟到英雄叔的良苦用心:大家干一天活,再不散会就得罪了众人。但他还要抹抹自个的面子,说:“尚五叔,你说的辩证法仅是现象,远没说到本质,大家干一天活,也累了,我另找时间给你解释。散会。”    
    尚老五在一片伸懒腰的关节响和磕烟袋的啪啪声中向文广叫劲:“小子哎,别忘了带刺的是嫩黄瓜,你向我解释?别倚着屁眼大掉出肠子来!我候着你呀!”    
    赵天成又夸张地大笑起来。丁承祥那过份正经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要尊重新队长,像尊重我一样!”这不是骂人吗?文广一脸紫红,这才叫憋屈!    
    灯头结成花,像个苞米粒子,一红一暗地闪烁,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文广年轻的血就这样“滋滋”燃烧着。在城里人看来,农民是勤劳、朴实的,农民还不好领导?只有到了农村,你才能体会到那是“沼泽地”。早知如此,就不该组织这次学习。往后怎么办?还有人拿他当回事吗!     
    忽有小喇叭声传过来。他知道是尚老五吹的。驴叫哭,马叫笑——他排斥这音乐。但他还是被音乐吸引了。他以前听过尚老五吹小喇叭,那时就认定好听得不得了,今夜才知那时仅仅是用耳朵听热闹。他想起来这曲子就是尚老五唱过的《五更里》。万籁俱寂,夜空屏住呼吸,山野大地隐去,一切都在躲避这乐曲,又在乐曲中化为轻气。文广只觉一只洁白的大鸟,翼长百丈,悠悠徘徊不去,鸣叫不已。它在热切地呼唤,深情地缅怀,殊死地渴望,悲悲切切,如怨如诉,揉碎了世间的一切,又酝酿成心中的新世界。文广突然听见有人哭泣,静夜的哭声让人格外心惊,那呜咽,那抽泣、那唏嘘,那闭息良久又猛抽一口气的如生如死的悲恸,都那么让人揪心。是有冤屈的人来找他吗?哭声就在院里。他走到院里问声谁在哭,没人应,哭声依旧。夜空清凉明静,星月辉映。仔细听听,原来还是小喇叭在吹。人怎么能吹出这样的曲子呢?他十分感叹,天才啊!这不是城里卖弄技巧的演奏者能吹出来的,这曲子不作用于听觉,直入人心。他觉得这是吹奏者的血蒸腾为气,气通过喇叭震颤出的生命音响。没有真感情的人绝难吹出这样的音色。他在想念年轻时的马凤英呢!想想这个邪疯子却有这般的痴情!又觉尚老五可敬可怜,连连叹息。后来文广听说高老三找了个寡妇,这寡妇一听见尚老五吹喇叭就哭,夜夜哭成泪人,她与亡夫十分恩爱,那曲子直勾出她的心肝肺来。她无法在猿山住下去,和高老三搬到她娘家那个屯里去了。


第三部分:叫俺“爹同志”辩证法就是咋说咋有理(4)

    灯头呼闪呼闪地欢跳。灯花跳,有人到。文广从小就知道这话。他抬头向院里望,见爷爷来了。他十分不好意思。但爷爷并没有说什么,笑道:“文广,还看书呀?看书也不能急,什么事都不能急。”    
    “尚老五……”文广知道爷爷什么都明白,“真是滚刀肉啊!”    
    爷爷笑道:“文广,我替你想个办法,你叫尚老五当组长,他保证比谁都积极。”    
    文广吓一跳:“爷,这不叫人笑话吗?邪疯子当组长……”爷爷只是说文广你试试就知道。又嘱咐他早些回家睡,先走了。文广想不透爷爷的意思,他到底缺少社会经验。喇叭声仍旧传过来。吹的还是《五更里》,但曲子却有变化,可知他并没严格按乐曲吹奏,甚至在他内心本就没有严格的乐曲,只是感情所至,曲随人意,所遵循的仅是感情之“结”。叫你当组长会怎么样呢?会不会一当官更疯了?文广想。    
    文广来到尚老五门前。主人仍在如痴如醉地吹奏。文广向院里一望,差点笑了,院墙已坍塌,石头随意落在地上,院门连门框都没有了,竖两根歪歪斜斜的杆子,表明这是门。只要通过这个“门”,谁都可以进来。三间房子一个门两个窗,西间只有半扇窗子,没有玻璃,东间窗上也没有玻璃,好像是用尿素袋子钉的。可知主人住东间。屋檐上可见茂盛的蒿子和灰菜,实有荒坟的感觉。他猛见一人坐在东间窗下,随着乐曲晃动身子,身材苗条像个女人,看去只是脸长些。难道喇叭声是幽会的信号吗?他立即蹲下来,却见那女人带一条长长的鸡毛掸子……他感到十分怪异,再仔细看看,却是一只狐狸,他早听人说尚老夜里吹喇叭能引来狐狸,也有人说能引来鬼……想到个“鬼”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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