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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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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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英雄这番折腾还是被邻居们知道了。有人说英雄又疯了。只是这一回大家没有嘲笑,反而说英雄就是那种人,哪里是疯了?    
    天擦黑的时候,马凤英和英雄在炕上吃晚饭。马凤英给他倒一碗二锅头。英雄闻闻,连叫香,说这是正宗的二锅头,是五年前的,你看盖子,是啤酒的盖子,如今的二锅头,瓶子也漂亮了,盖子也换装了,味道可一般。马凤英说:“说不定大儿是从吴友亮家里拿的呢。这孩子,现在还叫人家吴叔叔,不叫老丈人。”英雄说:“按理说大儿送的酒我得喝,二十二年头一次回家哟!可是,战斗之前是不能喝酒的,这是纪律。”马凤英说喝吧喝吧,在家里。她想让他喝上八两酒,一觉睡到天亮。她太了解他了,就是做个梦也会把魂儿引迷路的,深更半夜又闹起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丁文广带着工作组到了猿山乡。乡里领导已接到工作组要来的通知,都在等呢。丁文广突然产生想单独见见丁文玉的想法。再不似过去,根本不想见这个人。丁文玉在办公室里看报纸,门半开着。    
    “文玉。”丁文广叫一声。丁文玉一抬头:“哟,是文广大哥!请坐请坐。”丁文广见只有两条板凳,搬一条坐下了。丁文玉拿出一个瓷碗,这种碗猿山人叫蓝边碗,放在一条凳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抓出些树叶子似的东西放进碗里,再拿起一个竹编壳热水瓶,这种水瓶现在已经买不到了。说:“大哥,没有好茶叶,这是北山上的银杏叶晒干了,权当解解渴。”丁文广心里说:如今还有这样的干部?嘴上却道:“银杏叶子好呀,是药材呢,活血化淤通络,可预防中风、半身不遂和脑拴塞。”丁文玉也给自己泡上一碗银杏叶茶。他的办公桌是个旧课桌,一挨四腿吱吱扭扭响。“文玉你也坐呀!”丁文广说。“主人不坐,客人屁股长刺。”这是猿山人的俏皮话。丁文玉一笑,坐下了,老式的木椅子吱嘎响一声。丁文广见丁文玉背后墙上是一张大幅的宣传画:《好县委书记焦裕禄》,这是六十年代的作品,如今很难找到了。一阵春天的暖风吹进来,画忽闪几下,焦裕禄活动了。画的左边挂一个旧军用挎包,那是丁文玉的“公文包”;右边挂一块褪了色的蓝色方布,布上有四排小口袋,分别标有本乡文件分类,上级来文分类,和群众来信来访分类。丁文广记得这是当年老马书记的文件袋。他心里感叹:全国找的出几间这样的办公室?不由得想到丁文玉拉房基地石头修大寨田的事,如果他一步一步升到高位,这一切都是他的“光荣历史”啊!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一手榴弹(6)

    丁文玉虽然知道丁文广此番带联合工作组来猿山乡肯定“来者不善”,但他的神色如见到老亲故朋,让对方感到既有上下级的区别,又有堂兄弟的亲情。他问了大伯大妈的身体情况,问了大嫂和文晋文梅的工作情况,该问的都问到了,却一句公事不谈。他在心里琢磨了文广,见他的神态变了,再不是当队长时的清纯的幼稚,再不是当宣传部长时拿了书本上的理论、正义、真理看人看事,一副包打天下不平事的“学生相”,再不是初当县长时的踌躇满志,一朝劝在手,便把令来行,而遇到困难和渐知事物的复杂性的时候,便是“叫花子炖鸡一把火”了。不是,真的不是了,丁文广的目光深沉了,不是刚出窑的新瓷表面一层刺目的“火光”,而是百年老瓷那种亮而不闪的内敛的光,那就叫深远,那就是力量……但是丁文玉有把握有办法再让丁文广“叫花子炖鸡一把火”。他嘴上说着话,心中暗笑:别看猿山人土,可是有时说出话来就是有意思,比如这句“叫花子炖鸡一把火”,叫花子拣一只鸡自然猴急猴急的要吃到嘴里,烧一把火就尝尝烂不烂,不烂,再添一把火,还不烂,再添一把火,还不烂,就等不得了,好歹是鸡,啃掉算了。他就给丁文广准备了一只“鸡”呢……    
    “俺大婶身子还好吧?”丁文广问。    
    “好。”丁文玉说,“俺爹去世后,她去大姐家了,跟儿媳妇总不如跟女儿好。”    
    丁文广说:“是呀。如今计划生育,人们都想要儿子,可也有人说,生了儿子名声好,生了女儿命好,到底女儿是贴身小棉袄呢!”    
    丁文玉笑了,说对对对。他的笑是快乐的,丁文广听不出一点假,或是别的意思来。这真是个“人物”!丁文广想到在农村劳动时,暄暄的土中埋有石头,你用劲越大,镢头损伤越厉害。这块“石头”啊……    
    孙栋国来说人到齐了。丁文广说:“文玉,咱开会?”丁文玉说开会。端上大碗茶走了。丁文广略一迟疑,也端上大碗茶。    
    英雄果然如马凤英料到的,在特殊情景下,他就是做个梦也会使魂儿走迷了的。夜里他是做了个梦,梦见了当年的猿山。他看见了当初他发现的矿苗子。怎么猿山煤矿没有了呢?他恍惚记得丁文虎开了煤矿。转一会儿又看见肖老太太,肖老太太不说话,转身就走。他追上去。肖老太太说你还是毛主席的英雄,论辈分也高呢,俺孙子死在矿里你都不敢管。忽然想到他向组织报告的事,如果他们毁掉了证据呢?他往煤矿里走,那山却是爬一步垮一步,他竟骨碌下去。他并不觉奇怪,反而让梦和现实完美地融合起来;俺是来防止他们销毁证据的。他向石碴山上望望,就像当年摸碉堡一样上去了。只见矿井口灯光闪亮,保安在打瞌睡。他摸摸腰里的三棵教练弹,这情景和他当年的一次战斗重叠了。那是一次双方相持不下的阵地战,我方只有战壕,敌方有碉堡,我方就在夜里“拔钉子”。他带着炸药包摸上去的时候,不巧正和敌人巡逻兵相遇,他急中生智,低头转身撒尿,谁会想到共军会来这里撒尿?巡逻兵根本没理他……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倒把自己笑醒了。看看四周,他发现天已亮了,原来自己已随着那个梦境来到了猿山煤矿外边。而这时他正好看见一个人背着麻袋从矿井里走出来。他忙转身低头撒了一脬尿。    
    英雄猛地警惕起来,还有人从矿井里用麻袋背煤?有情况!那个人是沿猿山向北山去的,这是转移、销毁证据!     
    英雄当然不知道,唐大嘴听小拴子说有个老太太去了英雄家,看走相好像是老国宝,如果是老国宝,又可以叫她来矿上说笑话了。唐大嘴一听头皮就有些麻,凭他多年公安工作的经验,如果老太太是老国宝,其中必有蹊跷。他想到矿上那一次被隐瞒下的事故,一犯事他推脱不了责任,丁文虎把事故告诉过他,他又在矿上领着保安津贴。他觉得早晚那是个事,就让他小舅子“二五一十”去打开发生事故的煤洞子,把死难者的尸骨用麻袋背走。北山在修一座小桥,把尸骨埋到桥墩里,鬼也不知道。只要没证据,谁能把他怎么样?    
    英雄立即去追那个背麻袋的人,英雄真像上了战场,“身临其境”,借着树的掩护,飞快向山上运动,腾挪蹦跳,完全是个年轻战士。杨柳已经泛青,林子里有流云似的岚气在飘,那不是硝烟吗?他的身体也如硝烟般轻了。    
    他爬上一个小山头,见下边的小桥工地上有个人在干活。心想:这个人还行,一个人坚持上班,去问问他见没见一个背麻袋的人。    
    英雄走下山包,见那人好像是“二五一十”。他是唐大嘴的小舅子,小时读了六年书,只学会个“二五一十”。因此落下了这个外号。但他如今是北山森林公园总经理,只喜欢别人叫他牛总,就是叫他的名字他也生气。他为父亲过生日请人吃饭,向客人介绍说:这是俺的“爹总”,这是俺的“妈总”。英雄对此大为气恼,当年我们称朱总司令为朱老总,大兵团的司令称彭总、刘总、聂总、林总、陈总、徐总……如今什么人都称“总”了,你们是一地“草种”吧!他突然“灵机一动”,这个“二五一十”是不是背麻袋的人?这人当了总经理之后,回家把他的锨、锄、镢头把子锯成一截一截的。老娘以为儿子疯了。他说妈呀,你儿再不跟牛腚刨土吃食了,吃上官饭啦。他还会一个人来干活?诈他一声——    
    “缴枪不杀——”这声吼如地火喷爆而出,带出劲风,摇撼山林,摧枯拉朽,死枝嘎嘎断落,老树皮嚓啦剥离,新芽一片片响亮地爆裂而出……


第四部分:“平民教育”我一手榴弹(7)

    “二五一十”到底贼人心虚,撒腿就跑。也正是这热血震颤喉咙的一声真性情的怒吼,把英雄带到过去的时空里——敌人想跑?抽出腰间的手榴弹,炸雷般喊声“我一手榴弹”,跑动中身子侧后倾,右臂后扬,左脚向前垫一步,右手如抓住山峰般甩出去,但是右臂突然定住了——“二五一十”突然大叫一声“赵总,别甩……”英雄没想到有人叫他赵总,俺成赵总了?赵总也不能对举手投降的敌人甩手榴弹呀。    
    “赵总,这都是俺姐夫让俺干的呀……”“二五一十”举着双手。    
    英雄说:“解放军优待俘虏,坦白从宽,立功受奖,你的麻袋呢?”“二五一十”指指桥墩基坑,又把手举起来。英雄说:“你投降了可以把手放下来。”“二五一十”战战兢兢地指指他的右手。英雄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在举着手榴弹,这一手榴弹没甩出去,憋的他肚子咕咕响了几声,又胀起来了。“小子!”他说,“要在过去,俺说声‘我代表人民’,就一手榴弹炸了你!”    
    这时,英雄的精神完全回到现实来了。他很高兴,又打了一个胜仗。突然听到“二五一十”身上有电话铃响,奇怪,难道是电台?过去团指挥部才有电台呀,如今什么人都能用“电台”了!“二五一十”看看手机,说是唐所长来电,又看看英雄,不敢接电话。英雄要逗逗唐大嘴,我叫你嘴大嗓眼细,吃进咽不下。叫“二五一十”只给唐大嘴说四个字:完成任务。再给乡上联系一下,叫县长丁文广马上来这里。“二五一十”答应道:“是。赵总。”    
    英雄暗笑:俺成赵总了,赵总,是总司令的“总”,可不是你们这一地“草种”。    
    不一会儿,丁文广的小车就来了。乡里领导坐面包车跟着。英雄向丁“团长”报告了情况之后,小声说:“文广同志,小样儿,坐上俺们军长坐的车了。”丁文广笑起来。乡里的领导面面相觑,他们真不知道猿山煤矿还有这样的事。丁文广对于乡长说:“于乡长,你叫唐所长来。”    
    英雄小声对丁文广说:“文广同志,这次战斗我只喊一声我一手榴弹,还没甩出去,他就投降了。手榴弹没甩出去,憋得我难受呀!不过也多亏没甩出去,这是教练弹呀!英雄的手榴弹不响,成笑话了呢!”丁文广笑了。英雄又小声说:“文广同志,俺又疯了一回。”丁文广说:“英雄叔,你没疯!”“疯啦!”英雄声音更小,却很严肃。“对付这些人,没点疯劲行吗?”丁文广心中感叹:只有性情至真至纯的人才能“疯”到这个境界!英雄叔的时代并没结束,喜耶,悲耶?    
    英雄大声说:“俺回家啦,剩下的事组织上处理吧。”    
     “英雄叔,我用车送你回去。”丁文广说。    
    英雄看看小车,笑了:“俺也坐军长的车了?俺真成‘赵总’了,好!”但他的眼神分明是看着过去的某个时空的,挥挥手,高声说:“同志们辛苦啦!”只有丁文广知道怎样回应他,说声“为人民服务”!英雄一眨眼,眼神回到现实,说:“好兵!”    
    “我一手榴弹——”英雄大喊一声,跳上“军长”的小车。    
    1986年7至10月初稿于南昌    
                                1989年3至6月修改于武大枫园    
                                 2 0 0 4 年2 月20 日再改于南昌    
                                 2 0 0 4年8月修正于长沙    
                                 2005年1月 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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