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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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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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喊!要喊冒红啦!冒—红—啦——”大儿赵天成无法不嫉妒二弟住这么大的房子,说:“爹,冒啦就冒啦,这不冒过来了吗?”他是说霞光照过来了。赵老头大叫一声“你放屁呀”,却把锅安上了。于是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正在睡觉的英雄被鞭炮声惊醒,叫声“有情况”就跳起来,揉揉眼睛,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去新房里转了一下,冲众人喊一声:    
    “我一手榴弹!……”    
    众人愣住了。    
    他这句“我一手榴弹”若想说清需洋洋万言,又简单得无法言说,而庄稼人的意会只看他说时的表情如何,知他是喜是怒。赵老头愣了,叫了声“天丰……”。英雄喝问:    
    “这是谁弄的这鸡巴事?”    
    赵老头脸一红到脖子:“是你的爹同志!”他一直以为“爹同志”是他的“封号”,只有英雄的爹才能得到这个头衔,因为那时他只听见下乡的干部才说“同志”一词。    
    “‘手榴弹钉钉子’——胡来!”英雄并不给爹面子。    
    “日出卯时安灶,怎么是胡来?”赵老头想想这一大清早的忙活,一肚子气。    
    “你真没有觉悟性儿!”英雄说,“我问你:这房子是谁给俺盖的?”    
    “政府呀!”赵老头说。    
    “政府是谁给领导的?”    
    “毛主席呀!”    
    “没有毛主席咱能吃上饭?”    
    “不能呀!”    
    “这不就得了?”英雄理直气壮,“没有毛主席咱连饭也吃不上,你先安上锅有什么用?得先把毛主席像挂上去!”他说着将锅拔了。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安上的锅再拔出来,这就叫“砸锅”!    
    “去个人上县城买张毛主席像!”英雄命令道。    
    毛主席像是当天十二点钟买回来的,正当午时,但英雄要等到过晌三点正才能挂上毛主席像……    
    “这是毛主席给我盖的房子!”英雄自语一声。一推院门,门没有闩。堂屋门却闩了。他的气泄了,敲门声完全不像敲自家门那种自主、自信,犹犹豫豫的。    
    “谁呀?”马凤英明知故问的声音。    
    “我……”英雄畏怯的声音。    
    “你走错门了吧?”马凤英说。    
    “错……门?”英雄思考着,在院子里转。这是上梁那一天吗?上梁是农家建房最隆重的事,这就是奠定基业,子孙立足之地。上梁的对联是从古时传下来的:立柱恰逢黄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太公在此,诸神退位。木匠头骑在梁上,梁上有一个斗,斗中是五谷和小饽饽,向四方一撒,人们就抢小饽饽,鸡们就抢五谷,这就是五谷丰登,有凤来仪。木匠头高喊一声“太公在此,诸神退位”。英雄一听就不满意了:“什么‘诸神退位’!除了毛主席还有什么神?我最恼老封建这一套!”他把对联哗哗撕掉……    
    “俺没走错门,这是毛主席给我盖的房子!”他理直气壮了。    
     “那你不赶集去?”    
    “赶集?套车!”    
    “三套枣红马大车不在街上呀!”    
    “啊?好!”英雄走出院门。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向山阳镇——冲呀(2)

    作大报告使他上瘾,赶集更使他上瘾,而且必坐三套枣红马大车去。他在集市上挺胸腆肚一走,大金牌锃明闪亮,人们那崇敬的目光能把他架到天上去。人上人的滋味是人间最美妙的呀!这个说请大英雄尝尝俺的桃儿,那个说请大英雄尝尝俺的瓜。一个老太太大老远送来一篮鸡蛋,她不是猿山乡的,听说英雄爱赶集,才来山阳镇集市等他,她说她老早就是拥军模范。    
    百姓对英雄的确是崇敬的。    
    他买百姓的东西多少总是给点钱。从街东走向街西,大车里就装满东西,再去孙老板的老人和吃顿饭,才往回走。在路上他才看看车上,竟有些是他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自有尚老五一伙人拿了去。    
    那是英雄荣归后赶第二个集市那一天,他有些闷闷不乐。赵老头对儿子说:“天丰,你现在应该恨不得一天变成一百天那么长好乐。你哪有空发愁?俺做梦都笑醒了,连睡觉的时间都挤出来乐!”英雄看看老爹,说:“我的老爹同志呀,你真是个老百姓。俺在集市上看到要饭的人,俺不是把他们解放了吗?大家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吗?怎么还有要饭的人!俺坐上三套枣红马大车赶集还有什么意思?”    
    赵老头笑得差点岔了气:“儿呀,山有高低,人有穷富,这是天老爷都没法儿的事。”英雄还是不高兴。赵老头灵机一动,说:“天丰,人要是都一样,就不成个世道了,好比你和丁承禄,你,县长县委书记招待你,乡长赶车接你;丁承禄呢,一个人躲在老龙沟里半夜不敢回家。你能因为他,反觉得英雄当得没意思了?人,就是分人上人和草木之人呀!”这话英雄听了还入耳。但他还是想给要饭的人来个“二次解放”。    
    下一个集市的时候,英雄见到三个要饭的,说你们三个别害怕,我给你们来个“二次解放”,跟我来。他在烧饼摊子前说:“你们吃吧,管饱,我记数儿。”三个要饭的过年了!每个人吃了十个。英雄问:“饱了没?”“饱啦!”要饭的说。英雄又问:“‘解放’了没?”“解……”一个要饭的刚开口就打个嗝儿,也许他很久没打过饱嗝儿了,这个嗝儿又响又长,驴打响鼻一般。英雄大笑了,叫声“算帐”。谁知这消息传开了,远近要饭的都在山阳镇集市这天涌来了。英雄还认为他“解放”的人越来越多。这伙叫花子像一群黑白杂毛的山羊一样跟着英雄,欢天喜地。有一次英雄给叫花子分完了廉价买的和人们看他的面子给的食物,却看见一个小叫花子朝他边爬边哭,原来那是个瘫子,无法跟上英雄走,急得哭了。英雄对那些叫花子说:“你们分点东西给他。”那些人都跑了。英雄生气地说你们就是没有团结友爱精神!他再看小瘫子,不由一愣,五月天了,他仍穿件棉军衣,显然是救济品,这孩子太像他的战友“小扣子”,小扣子那次负了伤,还是他背了他十多里路……英雄背起“小扣子”,说:“请大家照顾照顾‘小扣子’……”以后每次赶集,英雄都会找小瘫子。    
    但是人们渐渐害怕英雄赶集了。合作化以后,物资渐少,物价渐涨,跟英雄上集市的那伙人先找准要买的东西,说大英雄呀你看这东西五分一斤怎么样?他并没看是什么东西,答应声行,块儿八毛的东西就只值五分钱了。集市上的人见到他,说声英雄来了,收起摊子就走……    
    英雄出了大门,找那三套枣红马大车,大车在哪里?他只见沉沉的黑暗。这情景反在他内心与另一次经历重叠了——那一个集市日天也如这般黑,发生日全食一般,明明要下雨,谁还去赶集?但英雄要去。尚老五赶上自家的两套驴车请英雄“委屈委屈”,他想一个人独沾英雄的光呢!走了一阵,电闪雷鸣,风中已带雨腥气,尚老五不敢走了。英雄说:“它敢下雨?反啦它的!”    
    尚老五也认定老天爷不敢下雨淋英雄,赶着车飞跑。英雄来了兴致,做个投弹动作,大喊:“为了新中国,前进——向山阳镇,冲啊——”但是苍天无耳,一个霹雳将天劈为两半,忽闪着合上了,大雨倾倒天河一般,并裹挟着大冰雹。驴是最怕打耳朵的,忙不迭地甩着长耳,惊得乱跑乱蹿,前套驴撞到路边的老杨树。恰在此时,一个大火球从天而降,正碰杨树,“咔嚓”一声脆响,树干被劈开,那黑驴直立起来,后蹄插进泥中,已被雷殛而死。事后尚老五说他亲眼见黑驴背上有一行天书:替英雄死。人们说英雄该有这一关,被驴替了命,更说老杨树也是替英雄死的,于是那树也成了神物,人们争着去劈上一块放在家里,镇宅避邪。而尚老五从此就以“护驾有功”自居……    
    这时候丁老爷子正坐在赵老头的炕沿上。赵老头趴在被窝里哭得跟小孩子一样,呜呜的。丁老爷子满心瞧不起他,你不卑不亢和我说几句话,我也高看你一眼!赵老太坐在炕上,她始终不能明白二儿子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说她也不明白,因此就只有忧愁和恐惧,哭得两眼如烂桃般紫红。丁老爷子不敢让赵老头再哭了,连熬糟带病加上“瓜菜代”,老头脸色发青,已显下世的光景,要哭背过气去,不是太丧气吗?他说:“赵老爷子,你宽宽心,别难过……”    
    不想一句话没说完赵老头就不哭了,一头从被窝里拱起来,说:“丁老爷子,你怎么能这样叫俺?我担不起哟,折俺的阳寿哟!你叫俺一声赵老头就是看得起我了,丁老爷子呀!我做梦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呀!呜呜……”他又哭了。    
    丁老爷子说:“那好,咱还和过去一样,叫老伙计,行吧?”“那不行!俺得叫你丁老爷子,这是规矩!”赵老头忙说。丁老爷子一阵恶心,说:“老伙计,咱抽袋烟。”赵老头忙伸手抓过烟袋,烟荷包倒是鼓鼓的。但他难为情地说:“丁老爷子,我哪有黄烟呀,一点烟末子搀了些黄豆叶子……”


第一部分:我回来了向山阳镇——冲呀(3)

    丁老爷子说:“老伙计,你这样叫我我心里不舒服,别这样叫了。来,装我的烟。”    
    赵老头说:“那好,俺叫你丁大哥,你是比我大几岁嘛!”他把烟锅伸进对方的鹿皮烟荷包,恨不能一锅儿装进一荷包的烟,凑到灯头上吸,灯头吸得风吹了一般直倒下去。装得太紧的烟丝一经火就支愣起来,他用拇指摁一下。他这烟斗叫“斯大林烟斗”,头特大,是二儿子给他买的,全乡的农民只有他有这样的烟斗,那曾是他身份的象征,总是拿在手里。    
    黄烟辛辣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开来,使这寒冷的屋子有了些暖意。也多少掩盖了难闻的气味。    
    赵老头说:“大哥,这些天俺把这些年的事想了个遍,俺在猿山屯最不该得罪的人是你和承禄,可我偏偏就下眼皮不希见你和承禄……”    
    丁老爷子实没想到他会如此坦白。提起过去的事,他更不堪回首啊!承禄回来的第二天,怎么也难出门见人,人比人逼死人啊!赵老头却去了丁家,进了门也不说话,看看承禄就走。丁老爷子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拉上承禄把赵老头送到门外,权当英雄老爹来看承禄,要不儿子怎么出门?那真叫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但赵老头对人说:“我说丁老头家怎么半夜里做饭,是承禄回来了,一定是在老龙沟里躲到半夜才回家,没得大金牌呀!什么爹什么儿,你们看丁顺成那‘三辈子活了九岁’的小老样儿,能打出什么好种!”    
    这种屈辱没完没了。赵家的地一直是屯中人义务代耕,有人帮你种地就是了,可赵老头指名要丁老头干,他说丁老头扶犁摆的地垅就跟用梳子梳的一样。代耕本是生活困难的军属烈属享受的待遇,赵家一直享受到农业合作化那一年。照理丁家也是军属,凭什么为你代耕?丁老爷子怕承禄年轻气盛,与赵家冲突起来别出大事,也就没给儿子讲,一个人悄悄去耕地。懂理的人家对代耕人千恩万谢,人管饭,畜供草,还能让人家不挣钱反搭上草料?但赵老头是什么都不管,还说俺儿不去打仗你们能翻身?人要讲良心,知恩图报!谁要对赵家有所不满,他就大骂你“忘恩负义”。丁老爷子屈辱啊!我凭什么给你深耕细作?给牲口省点力气吧。把犁则子往下调一寸,犁铧就抬高一寸。勒进牛颈的牛鞅子明显松活了,扶犁的手也顿觉轻松许多。但他心中慌张,我丁顺成是正经庄稼人,一辈子对地讲良心。他把犁则往上调一寸时,老泪淌下来了。承禄到底知道了这件事,只说一句话就哭了起来:“爹,我这是当兵流血打仗倒害了父亲……”丁老爷子太难过了,承禄从小就不哭,挨了打也不哭,这是他头一回见儿子哭。他只好说:“承禄,别难受,他这是得了地又送给别人,有地要我耕还不好吗?我儿就不能得地吗?”“得地”是猿山人流传千年的独用词语,他们对某某人得了江山,某某人有了功名,某某人当了干部,一律说成是得地,那就是神圣的权力!丁老爷子说这话时想起当地一句俗话,“瞎子掉井里正好渴了”。但承禄的“得地”还真从那天开始……    
    丁老爷子此刻也不明白:赵老头当初怎么会疯成那样。    
    “大哥,”赵老头说,“当初人们说庄稼人不能当官,一当官就疯。这老话我也知道。怎么一当官就忘了呢?忘得死死的、死死的。可是官一丢,立马就记起来了,疯病好了,可也晚了……”他一直认为儿子是当官的,是特殊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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