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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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是今非[1]-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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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凤因明了而痛,痛来宁愿倾尽所有,换回他如初的生气涤去自己身上那份无法言语的蚀骨苦楚。
  她强提出个笑容,接过阿月手中的粥碗坐到床边,极力洋溢起阳光与妩媚:“森哥,不吃早餐的习惯可不好。这粥是我一早起来特地为你熬的,还害得人家的手都给烫了个泡,不信你摸摸。”她握握他的手,掌心里的冰凉没熨平那个小水泡,反倒激得心里一寒,别脸说道:“阿月,把壁火烧旺点!新来的丫环是怎么做事的?”
  阿月诺了一声出去。
  金凤舀了勺参粥贴到自己嘴皮,嗯,还热乎着,再将那勺粥伸到凌森唇际:“森哥,趁热吃。”
  凌森面无表情,感觉到嘴边的粥勺,他木了几秒。粥勺一直不动,他慢慢张开了嘴。金凤笑,就势喂完了那碗粥。待到阿月添旺了壁火转头过来,正碰上金凤扬起空碗,得意偷笑。阿月冲她树起大拇指:还是你厉害。
  两个小女子正在俏皮,却听“哇”的一声,凌森已将刚刚才吃下的一碗粥尽数吐出。他脸呈痛苦状,只手捂着嘴,稠白的粥液渗出指缝滴落在被面,却象是硫酸灼过金凤全身。
  她取下他的手:“想吐不用忍着,吐吧,吐完才舒服。”
  凌森再无遮掩,张大嘴哇噢哇噢地吐得满被皆是秽物,等他好不容易喘着气停歇下来,金凤这才将被面一裹,递给阿月“赶紧换张新的,叫丫环兑盆热水、拿毛巾上来。”
  “对……对不起。”虽然看不见,但单凭想象,凌森也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他的胃还是有些难受,抑着说话的声音里都带着痛楚。
  金凤失神,他不说话,她难受;他说话,为什么她觉得更难受?也就是那么一瞬,她清醒过来,举了巾帕细细擦去他唇边的污秽,带着笑说:“森哥,记不记得有次我吃肉骨茶,也是吐得满屋子臭味,你帮我擦试,还喂我喝酸梅汤,天热难眠,可那天,一直有你为我扇着凉风入睡,真好!更好的是,我很欢喜有一天,我能将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也为你做到。”
  一席话漫出满屋温柔,竟在顷刻间,驱尽房中的酸臭。凌森本要推开她手的手僵落,本要继续道歉的话冻结回喉,依稀间,悠悠过往闪现在已经全是片暗黑的眼前。原来,她都知道,原来,她也都不曾忘。
  不一会,有丫环端水进屋的声响,他听见她温柔地说“不用了,我来”,有湿热的毛巾一遍遍游过他的脸、手,新棉被的清香细细密密地将暖意烘焙出来……真好!两个字在凌森的心尖打了个滚,他咬紧牙关才没吐出来。
  “你休息会,我去厨房看再弄点什么吃的来。”金凤的声音,柔如一潭春水。
  带了阿月和丫环出房,下楼。猝不及防间,金凤挥掌扇向刚才在屋里端水递毛巾的丫环,跟着,冷声叱道:“跪下!”
  小丫环懵懵懂懂地跪了下去。
  “阿月,去把婢子、厨子都叫到厅里来。”金凤的笑意与温存已隐去,眉间全是怒意,“还有阿威。”
  大清早,阿威、阿月,以及因着要伺奉凌森方便而新添的两名丫环和小工、厨子,满脸茫然地聚拢,望着金凤主母,以及,跪得委屈万分的小婢。
  “花钱买你们来,只为把森爷伺候如意。他是天,是主子,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衣食父母,你们把他照顾周全,月钱、红包,自是份份比外间丰厚,但凡有丝毫嫌弃、怠慢,我今儿就当众把话往狠了说,”金凤目露凶光,走近阿威与他站在一起,“轻则体罚减金,重则……哼哼,你们去洪元帅府打听打听,飞龙帮的金凤和八爷,可有让人舒坦的。”
  众皆噤声。
  扫视一圈,自觉话已见效,金凤挥手:“就这,都做事去吧。至于你,”她指了厅中正跪着的婢女,“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只因新来的丫环刚才端水近凌森身边时,不经意地对他周身的馊臭皱起眉,露了副嫌避样,便被金凤拎了出来以儆效尤。
  “太太,小莲知错了,小莲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饶了我吧!”婢女以头伏地,瑟瑟告饶。
  “跪到午饭时才准起。”金凤硬起心肠说。她不要任何人有胆轻漫凌森。
  “你去森爷房里候着,看他有什么需要。”金凤指了另一女婢吩咐说,对方赶紧躬身领命而去。
  阿威和阿月默然看着她。金凤苦笑:“我也不想发狠……”
  “这才是我们飞龙帮的大嫂。”阿威轻飘飘的一句话掠过耳际。举眸,有阿月赞同的目光,经事阅世,就连一个小丫头也懂了何谓势必为之,聪慧如她,又何须纠结于不过也就是个字儿眼的“善”与“恶”呢。
  举天之下,大不过自己最看重的、要维护的!
  一盏茶的功夫,金凤托着碗酸辣面入房,挥退看候的丫环,见凌森不自觉地耸鼻轻嗅,她脸上浮起丝得色,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森哥,我煮了碗酸辣面,你试试看能不能入口?吃不下不要勉强,我再换别的做便是,只不过,阿凤手拙,做得不好你多担待些。”
  阿凤!是他的金凤?反正,不是苏雨晴,苏雨晴“幼承庭训,世袭书香”,苏雨晴恨他玷污了她的清白、恨一段做“金凤”的日子,苏雨晴……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她是金凤,是肯为他挽袖入厨、低眉矮眼的金凤。想念得心头一热,凌森颤颤扬起手,茫茫然触不到她,这才记起自己的失明,空手落下。
  正在为他挑面的金凤没注意到,仍旧全神贯注地夹了一筷喂到他嘴边:“尝尝看好不好吃……”

  44

  阴冷了好几天的天气终于放晴。
  清晨的阳光亮堂堂穿窗射进来时,金凤正将最后一片棉絮贴入布帽沿。南方人大都不会做这些冬日的物什,就一顶普普通通的棉绒帽也是洪太太的侍女过来了好几趟才教会她的。女子说贴完后得用米浆糊粘,这样帽型才能硬朗挺括,金凤依话做好一个,给凌森戴上后,他倒没说什么,只不过,单见他在床上不停扭头甩脑,她就心知不妥,伸手摸试:嗯,硬了些,定是硌得他不舒服了。拆开重做,将米浆糊换成棉絮片,虽然看起来就象块包头布,可是,触手暖和又柔软。缝合完毕,自己洋洋得意地举在晴空下欣赏半天,听见凌森在床上发出声响,这才颠颠走过来。
  “森哥,醒了?”金凤轻手轻脚将棉帽罩在他头上,又细心地帮他把耳朵也折进去,歪着头欣赏一番,满意笑开,“觉得暖和些了吧?”
  床上的凌森睁着双无神眼睛,动了动嘴唇,有些嚅嚅般说:“你……半夜就起来,只为做这个?”
  “说这天晴不了两天又要下雪的,人家怕你冻着嘛。”金凤取衣为他穿上,想到他的话,一怔,“我起床时吵醒你了?”
  凌森没再应声。
  壁炉里的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屋里的暖意熏得窗户上都蒙了层水雾,可金凤擦碰着凌森的脸、手时,依然冰凉一片。
  昨夜寒虫鸣,惊回金凤千里梦,睁眼良久,自觉再难入睡,索性蹑手蹑脚爬起,赶做那顶棉绒帽。她能确定由醒至起凌森都没动弹过,他的呼吸声,也很平稳。她以为没惊动他,不曾想,若不是这一句失言,他才是,没惊动她。
  他到底,是整夜无眠,抑或,被她惊扰失眠?
  金凤深吸口气,决定从今晚开始,就算是“挺尸”也要“挺”到天亮。
  “森哥,今儿天气不错,去花苑晒晒太阳好不好?”帮着他洗漱完毕,金凤问。
  “好。”凌森的话是越发简扼稀少。
  摆一张竹藤躺椅在花苑,又着人在上铺了厚厚一张绒毛大毯,金凤和阿月扶了凌森躺下。难见的阳光刺得金凤略有些睁不开眼,眯着条缝看凌森空洞的表情对外界一切均无反应,心下沉痛。将自己身上的外裘取来搭在他胸前,对阿月说:“去看看汤药好了没有。”
  阿月诺声而去。
  金凤搬了张椅子坐至他身侧,慢慢揉捏他躺僵了的肌肉,小手自颈间一下一下捏至肩臂,想象这些夫妇间早就该有的亲昵若是在他失明之前就已领悟该有多好。自己,终究是迟了!她咬牙将那声叹息咽回,在阳光下展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她知道,他看得见。
  “森哥,快过年了,我让厨房打了糯米浆子做汤圆,你喜欢芝麻馅的还是红豆馅的?”
  “随便。”
  “不嘛,我要你选。”她开始撒娇。
  手下的肌肉一硬,跟着,又软下来。
  “森哥……”
  “阿凤,”凌森打断她,“我过了年回沙槟。”
  金凤手一紧,掐痛了凌森,他微微皱了皱眉,但是,表情如旧。
  他想回沙槟,而且,没有问她要不要一起回,也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金凤有些无措,正好阿月端了药汁过来,她接过药,挥退阿月,一勺一勺地搅着,待那碗原本滚烫的药在冬日浸凉的空气中变来温热,三两分钟,对她来说,宛如三生两世。
  她盛了勺药喂至凌森嘴边。
  “自己来。”他说,伸出手欲取药碗,她递给了他。凌森就碗咕噜咕噜地三两口喝完,打算将空碗搁下,目不能视,他的手在碰到椅角时以为是台面,就这样一松手,瓷碗“啪哒”一声摔落,在泥地里溜溜转了圈后,停在金凤脚下。她没有管,取了粒蜜枣喂入他嘴里,凌森呆了呆,还是张口接入。
  金凤以帕试去他唇际的药汁,遥想起因麝香一事自己恼恨成病时,他苍凉而又憔悴的模样。现在,躺下的人换成了他,倘若,他能看见自己此际的相貌,还会不会这样沉静地说要走呢?口中发苦,胸间有隐约的抽痛在昨今的比对中渐渐强烈。为什么,为什么初时她会如此慒懂而又不知珍惜?倘若人生真有轮回,为什么,为什么瞎了眼的那人不是她?
  “森哥,上海的医疗条件比沙槟好,等你身子康复了,我们找一家专科医院治你的眼睛,一定能治好的,相信我。我们……就留在上海好不好?”金凤放弃做作的娇媚和轻松,正了音容,哀求他。
  她放手在他的掌心,透过薄如翼的皮肤,指骨轻而易举地硌痛了他的手。这段时间,她一定消瘦得厉害!凌森心叹,想起她的泪水、以及,他一直在盼望、却在死生关口方才获得的“爱”字。倘若,没有那一劫,能听见那个字吗?倘若,他的世界能光明重现,她还会在他身边吗?
  “出来很久了,帮里……”压下椎心的痛,凌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她将他的手举至颊边,突如其来的、成片的湿润就这样堵住了他想说的话。
  “森哥,我知道你以为金凤是因为欠疚才说爱你,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表白对你已经失去了意义,可是,”她哽咽着,自己也不懂泪水曾几何时又成了她的标志,“还是要请你相信,我真的爱你!
  不错,如你所说,你夺了苏雨晴的清白,却又让她无报复之理由,苏雨晴恨凌森,可你知道吗?她最恨的是、是她居然甘愿冠着‘金凤’这个曾经令她不齿的名字,享受着她最恨之人带给她的点滴回忆!”
  凌森的手在不自禁地捏痛了她之后,松开。金凤抓回,她宁愿痛,也不愿他放。
  “森哥,是我错,我早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我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现在,求你原谅我,我们一起将过往种种完全忘掉,在上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作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凌森会诵这首诗,不是转性,而是,经常见付青云练字就是写此两句。那当时,付青云写得缄默落拓,他在旁却是连望文生义也不解当中含义。如今,一向旷达的他,在金凤宛如准备良久的话语里,突觉有种淡淡的悲伤爬上心间。原来,情多果然累已累人。
  难怪付青云放手!
  就这样忆起阿威在他醒来后讲述的种种:她浑身是血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爱;她整夜整夜地以腿为枕固定他的睡姿,以免触裂伤口;她在付青云怀里失声悔哭;她……听得他心肝脾肺全揉捏在了一块,却还有一丝清醒留下来想问她:手心里的那汪泪泉中,可有一滴,会在他失明前落下?
  思忆成狂,凌森忽觉颅中一阵钝痛袭来,他垂头,发出声呻吟,还不及有所表示,口中便有帕巾塞入,他的抽搐已被她瘦如柴的手臂限制住。
  “阿月,阿月,快拿针药来,快!”
  她急促而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盘旋时,凌森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的金凤,任性而娇弱的金凤,什么时候始,能这样理性得一边说爱、一边顾及到他身体的任何一个微小变化?
  由来都是爱,只不过,当金凤说出口时,时移事易,凌森的世界,已陷入黑暗中。
  金凤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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