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走上前，轻轻的侧跪下来，优雅地用手撸平和服上的细小褶皱，将双手轻放在膝头上，坐正，看向堂野，语气意外地平淡。
“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看望你。”
她的目光温柔地在房间内迂回着，最后落到了他的身上。
“还是一点都没有好么？无论是眼睛，或者是四肢……”
“没有。”
简短的回答，使得房间内的气氛一下子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身边的那个人推了我一下，我仓促地站了起来，走进了饮茶室。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依照着很久以来学习的礼节，我努力地使自己的思绪不朝向除了茶道以外的地方飞散去。
她的眼神很奇特，我可以感受得到她或许是不解，或许是了然的感觉。
“是这样么，堂野，你果然很了不起呢，跟当时一样。”
“或者你是想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想放弃了？”
冷冷淡淡的语气，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很快地他抬起了头，笑的很无谓。
“我只是想说，从一开始我们就犯了很大的错误，大到现在无法弥补。”
“……一切都按照预想的在进行着不是么？”
“如果预想就错了呢？”
“你知道了什么？”
“……贺道，我忽然觉得，我不应该那么相信你的。”
事情的发展真的很顺利，所谓的陷害栽赃无非也就是这样而已，顺利的让他以为事情很快就能解决，如果他不是意外听到那段对话，或者到现在他都还傻傻地等着这个预想实现的一天。但现实是，他从一开始就被出卖了，被那个他以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或者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毕竟一个男人的身体不会比他能给你的东西更有诱惑力。下一刻我该怎么做呢？是自我了断，还是先杀了你呢？”
贺道的脸色变的很难看，而他只能笑，似乎除了这个再反应不出来别的表情了。
“不过也好，我也没想过能够成功——”
话音的末尾被狂乱的门的撞击声切断了。
堂野来的很突然，又似乎是很不突然。
他看着他走进来的时候表现得很麻木，又或许根本完全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而已。
他被架出去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很纯粹地闭上了眼睛。
他相信会发生些什么，只是不知道，那一刻会怎样而已。
第九幕
贺道被处死了。
这个消息被带到的时候他正躺在初夏凉爽午后的和室里看着风景。
堂野的表情说不清楚是憎恨或是解脱，而他的感觉只是脏，除此之外别无他样。
在堂野闯进来的那时就已经被刀砍成那样的一具躯体，即便不被处死也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吧。
堂野也只是想来看看他的表情而已吧，他抬起半边脸侧看着那个站在面前的高大的男人，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连话也不说。
“你不难过么？”
堂野的声音象是被罩在什么容器里一样地传来，然后他笑了，声音平淡的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看不见了。”
“你也好，贺道也好，所有的东西。你高兴了？那些药真是管用呢，在让我的手脚有了知觉的同时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这也是的目的么？对于背叛你的人……”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漆黑的一片，也好，他本来就是应该生活在黑暗中的男人。
“我是被诅咒的，堂野，所有接近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所以，我不会走。”
——直到你死的那一天。
“贺道呢？”
从席宴上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却异常想见那个人，那个有着满脸伤痕却异常温柔的男人。
“贺道呢！”
我赤着脚在冰凉的木质长廊上奔跑，没有人敢拦着我，却没有人告诉我他的下落，肉体和木头接触发出的清脆的“笃笃”的声音更让我的神经有些无法抵抗。
明明刚才还在的，明明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的，为什么现在就消失了？怎么可能有这么愚蠢的事！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我拉开了所有的门，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
“御津。”
我猛地转身，看到的却是堂野铁青着一张脸的样子。
“回你的房间去。”
声音很轻，语气也很温柔，我微微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贺道呢？”
我的声音也很轻，语气也是同样的温柔。
周围似乎是一下子完全都安静下来了，安静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微笑着看着他，看着他的表情渐渐地松弛下来，慢慢地向我走过来，他说：
“御津，乖，回自己的房间去。”
“贺道呢？”
我依然执著于这个名字，及这个名字的主人，我继续微笑地看着他。因为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在不断靠近的关系，我必须越来越抬起头才看清楚他。
他走到我的面前，将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左边脸上，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气，气流也随着他的话拂上我的脸。
“我说过了，御津，回你的房间去。”
我知道他要生气了，但我依旧控制不住自己，我也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也说过了，堂野，贺道呢？”
一个猛力的耳光将我从木质的走廊上打到了庭院中，在滚落的途中还被石头磕了好几下。等身体停止行动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不要说爬起来，就连睁开眼睛妄图看清楚周围的能力都没有了。
“不要妄图忤逆我，你毕竟不是他。任何人，即使是你，我也不会原谅。”
堂野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我笑了起来，很大声，转而是眼泪不断地落下来。我分不清在想什么，我只是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冷血和无情而已。他的感情从头到尾都只给了一个人，那个被他用尽办法留在身边的人，那个甚至需要我来做替身的人。
可是我，却不可抑制地，爱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爱到了没有办法控制的地步。我推开受到指示来扶我的侍女，我慢慢地靠自己的力气坐了起来，然后轻快地将和服的下摆平整。
“你那么重视他又能怎么样，失去了的爱也无非是那个样子，他不会原谅你的，我感觉的到那种恨的感情，堂野，你真可悲。”
微笑着吐出的话象毒药一样，我看着他的脸渐渐地扭曲，看着他冲过来想要杀了我的动作，我更加高兴地吐出继续的话：
“你想对我做什么呢？也将我的手脚弄断么？然后把我的眼睛弄瞎？我不怕，真的，堂野。你不需要用这样的表情面对我，我不是你的水壬——刚才你叫的是御津吧，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正品，就不需要我这个替身了呢？那为什么还要把我摆在你的面前？为什么呢？”
“你想试探他么？想看着他为了你哭，为了你疯狂，为了我而嫉妒地发狂么？”
“不可能的，堂野，你真的好天真，他太坚强了，坚强到……”我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微笑着看向另一边，“坚强到，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却依旧能够分辨的出所有的真相。”
“你爱我吗？”
他突然问我，我笑，笑了很久。但是我不说话，我猜他一定是被逼急了，才会问着这样的话。我歪着头，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末了，我说：
“爱不爱你，那是另外一回事，你能告诉我，贺道在哪里么？”
第十幕
他死了。
堂野的脸上露出的表情在我看来甚至有些狰狞。
是的，他在笑着，我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地崩溃下来。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那么用力，几乎要将我的肩胛骨捏碎，他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一样，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看着他！
我轻轻地退，这个男人已经疯了，彻彻底底的，我不会去听一个疯子的话，我要去找贺道……他不会死，他已经被杀过一次，既然那次没死，这次也一定不会死。
我往后退，我勉力地使自己离开堂野多一点，更多一点，但是他没有给我任何的机会，他拉住我，他的嘴角开始抽动，让我看着都觉得恐怖，他说，不用找了，这次是我自己动的手，先是用刀刺进了他的心脏，然后再是一刀一刀地割，把他全身的肉割的一块不剩——这已经很仁慈了，你知道么？在中国有一种刑罚叫作“凌迟”，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割下肉，我已经让他在之前就死了，你应该感谢我，应该感谢我！
我使劲地推开他，因为我感觉一阵阵泛上的恶心，我想吐。从一旁的清澈的池水中我清楚地看见我的脸色，发白的可怕。
我用手掐住自己的喉管，因为我知道我已经忍耐不住，嘶哑的声音从缝隙里透出来，我从心底冷起来，害怕，疼，痛苦，我以为我知道这个男人的残忍，但这一次，却不仅仅是残忍，我睁大眼睛，几乎无法呼吸。
你爱他吧，你爱他吧，堂野重复着这句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所以我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我只遗憾没能在你面前杀了他，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你不知道！
突然被他拥进怀里，使劲到要把我全身的骨头挤碎，没有办法挣扎，闻到了血的味道，那么浓，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但我真的爱他，即使知道他的残忍，还是爱他。
只是，他爱的是那个叫水壬菖也的男人。
…
“缘应该是我的未婚妻，原来。”
听着这样的话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一旁的堂野也似乎什么事也不曾有过的模样。
那个人的微笑实在是很美，不然也不会让男人着迷。
“但是我已经死了，所以要嫁给堂野，”他笑起来，有一点不屑，有一点凄凉，“不过现在什么都好，人一旦死了，就什么都剩不下了，是不是，堂野。”
缘小姐在回城的路上遇袭身亡，所以亲事没有办法，只有作废。是这样得到的回复，但现在看来，却不单是这样的简单。
“是因为怕她回去告密么？因为这次实在无法瞒下去了？”
和室的气氛象是被揪住了一样，我默默坐在最旁边，无声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抬起头，象是要看着堂野一般，表情似乎很享受，用手扶住地，大概是想站起来，但失败了。他挥开堂野的手，又开始微笑。
“你这段时间杀了好多人呢，真的，不用靠近就能闻的出来，那么厚重的血腥味，怕是用手指都算不过来了吧。”
真想让人看看你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
那个人一字一顿地咬牙切齿地说。
我从未看到过那么清楚表现出来的恨意，那种似乎是从骨头缝里都透得出来的寒冷，没有办法掩饰。
“你爱我吧，堂野。”
是的。
“为了我，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做——你有这样说过吧。”
是的。
好象将要发生大事了。
我可以看的见，馆内的用人和侍从越来越少，甚至有一些不待结清工钱便忙不迭离开了的。
大概是。
已经有三日没见到堂野了。
站在走廊里，空荡的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似乎全部都已经死了，那种感觉，你曾经有过么？
在黑夜里，没有灯也没有光，只能看见自己白皙的皮肤，似乎已经没有血液在流动，那种感觉，你曾经有过么？
无论怎样大声喊叫都没有回应，无论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你自己而已，那种感觉，你曾经有过么？
大约猜的出发生了什么。
堂野将所有知道当年事情的人，无论身份官阶，全部都杀掉了，因为他要抹杀掉那个男人的存在。
缘小姐，大概是最后一个。
然后，事情被知道了。
因为杀的人牵涉的范围太广，逃到哪里都没有用了，只是这样而已。
记忆中只有一次的，那么兴奋地冲进房内的堂野，象个孩子一般地拥我入怀，笑着，高兴的样子。
——他终于对我说话了，而且是有事求我。
——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一定是你，他看到你，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
——我当然会答应他，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御津，你明白么，我有多爱他。
…
再三日，见到了那两人的尸体。
交缠在一起，不愿分开。
…
御津，你爱他吧。所以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哪怕只是一个人偶。
浓厚的药香味透过重重迷雾传来，似乎又想起了那个美丽的人。
堂野，他爱我，但他选择把我留在他的身边，哪怕只是一个人偶。
白皙的皮肤，纤细的手指，如鬼魅一般的男人。
你猜，我究竟爱不爱他呢？
如菖蒲之花，不待怜惜，便已消逝。
你猜，我究竟爱不爱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