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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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夫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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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不老不少的人,然后全是年轻人,至少有一打,朋友、邻居、街坊。所有这些人,一面走进我的家门,一面连连相互行礼:我向你行礼,你向我行礼,我再向你行礼,你再向我还礼,我又一次向你行礼,而且永远不能你行什么礼我也还什么礼,我用额头叩地,你就把鼻子扎地板。只见所有的人,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全都匍伏在地,谁不经过这番折腾,谁就别想坐下,于是一个个脸朝地板,没完没了地低声咕哝着客套话。 
  她们总算坐下了,刻刻板板围成一圈,一直面带微笑。我和伊弗仍然站着,眼睛盯着楼梯,终于,出现了我那未婚妻茉莉小姐的银花插簪、乌黑的发髻、珍珠灰的袍子、淡紫色的腰带…… 
  噢,我的天!我早就认识她了。早在来日本之前,我已经在所有的扇面、所有的茶杯底上看见过她:一副布娃娃的神情、胖鼓鼓的小脸,一双小眼睛像用螺丝钻凿在白色和红色截然分开,以致毫无真实感的两块东西上面——这是她的两颊。 
  她很年轻,这是她身上我能承认的全部事实。她甚至六年轻了,几乎使我对娶她产生了顾虑。我已完全没有笑的愿望,只益发觉得心里发凉。和这个小东西共享我生活中的一个小时,绝不可能!…… 
  她微笑着走上前来,隐隐有些得意之色。勘五郎先生出现在她背后,穿着他的灰色毛呢套服。再次行礼如仪。只见她也跪倒在地,拜见我的房东和邻居。伊弗,不娶老婆的大个子伊弗,在我背后扮出一副一本正经的可笑面孔,几乎忍不住笑出来;我为了给自己考虑问题的时间,一个劲儿地敬茶、递杯子、痰罐、火炭…… 
  然而我失望的神情没能逃过客人们的注意。勘五郎先生忧心忡忡地问道: 
  “她让您中意吗?” 
  “不,这女孩,我不想要,坚决不要。”我低声然而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相信,在我周围坐成圆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们的脸上露出沮丧的表情,后颈拉长了①,烟斗熄灭了。我于是责备勘五郎先生:“你带她来我这儿,为什么要摆这么大的排场,当着这么多朋友、邻居的面,为什么不按我所希望的那样,偷偷地、像不期而遇似的把她指给我看。现在这样多得罪人,特别在如此多礼的人们面前!” 
  ①后颈拉长,说明头往下垂。 
  老太太们(无疑是母亲和姑母、婶母们)留神听着,勘五郎先生把我那些令人伤心的话淡化以后翻译给她们听。她们几乎使我感到难过。因为,总而言之是来卖孩子的这些女人,有一种我所没料到的神情,我不敢说是忠厚老实的神情(这是我们那儿的词,在日本毫无意义),而是一种麻木不仁、无知无识的神情。她们来完成一项无疑为她们的社会所认可的行动,而且这一切还真像,比我原来以为的还要像一次真正的婚姻。 
  “但是,我对这小女孩有什么可责备的呢?”勘五郎先生问,他自己也感到沮丧了。 
  我尽可能以奉承的方式把事情说清楚: 
  “她很年轻,”我说,“而且太白,她像我们法国的女人一样白,而我为了换换口味,想要个黄皮肤的。” 
  “但,这是人家把她涂成这么白的,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本身是黄的……” 
  伊弗俯身对我耳语: 
  “那边,在那个角落,兄弟,”他说,“背靠最后一块壁板坐着的女孩,你瞧见了吗?” 
  确实没看见,忙乱中我没注意到她,她背着光,穿着深色衣服,完全是躲闪在一旁的人那种漫不经心的姿势。事实上,这一个看上去要强得多。长睫毛,丹凤眼,这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会让人觉得不错:差不多算是有表情,差不多显得有思想。丰满的两颊有一种黄铜的色调,鼻子很直,嘴唇略厚,但造型很好,嘴角十分漂亮。她比茉莉小姐年龄稍长,可能有十八岁,已经更富女性特点。她因厌倦噘起了嘴,还带点轻蔑意味,似乎懊恼来到这么一个沉闷的场合,一点也没意思。 
  “勘五郎先生,那边那个穿深蓝色衣服的女孩是什么人?” 
  “那边吗,先生?那是菊子小姐。她跟着别人上这儿来,是想看看……她招您喜欢吗?”他突然问,觉察到他办砸了的事有了其他补救办法。 
  于是,他忘掉了所有的客套、所有的礼仪、所有的日本规矩,他拉着她的手,强迫她站起来,要她面对落日的光让人瞧。她呢,注意到了我们的目光,开始猜出是怎么回事,于是低下了头,有点局促不安,嘴噘得更高了,但也益发动人。她半笑半恼,想往后缩。 
  “没关系,”勘五郎先生接着说,“这一个也好办,她还没嫁人,先生!!……” 
  她还没嫁人!那么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她说给我,而说了另一个呢?这个笨蛋!……临了,那另一个大大引起了我的怜悯,可怜的小姑娘,还有她那浅灰色的袍子,她的花发髻,她那伤心的表情,还有那像是因极度悲哀而挤起的双眼。 
  “这事好办,先生!”勘五郎又说了一遍,现在他完全是一副下层社会拉皮条的嘴脸,完全是坏蛋的嘴脸。 
  只是,他说我们—一伊弗和我——在谈判中是多余的,——这时菊子小姐一直低垂着眼,表明已经同意;那些亲属们,脸上表露出各种不同程度的惊诧、不同层次的期待,依然围成圈坐在洁白的席上。——他把我们俩打发到阳台上,这时我们瞧见下面深谷里迷漫着烟雾的长崎,因天黑下来而染上了黛色…… 

  他们用日语谈了很长时间,没完没了地讨价还价。勘五郎先生不过是个洗熨工,法语水平很低,为了办交涉,又拾起了他们国家那种冗长的表达方式。有时,我不耐烦了,便问这位我越来越瞧不上眼的家伙: 
  “喂,勘五郎,快告诉我们,事情是不是办妥了,是不是快谈完了?” 
  “马上完,先生,马上完。” 
  他于是重新以他经济学家的态度,来处理社会问题。 
  瞧,必须忍受这个民族的拖拉作风。当黑夜如幕布一般在这座日本城市冉冉垂落时,我满有空闲带些伤感地考虑这桩背着我作成的买卖。 

  夜降临了,漫地一片黑,必须点灯了。 
  到一切谈妥,讨论结束时,已是晚上十点钟,勘五郎先生过来告诉我: 
  “说定了,先生!每月二十皮阿斯特,她父母就把她给你,和茉莉小姐价钱一样……” 
  这时我真的心烦意乱了:这么匆忙就作出决定,把自己和这小女子联结——即使是暂时的——在一起,和她一起住在这孤零零的小房子里…… 
  我们回到屋里。她此刻坐在圆圈中间,人们在她头发里插了一支花簪。真的,这个女子,她的目光有表情,几乎有一种思索的神情…… 
  对她那种端庄稳重的举止,那种临出嫁的少女羞答答的神情,伊弗感到很惊讶,他完全想象不出结婚这样的事会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想到,我承认。 
  “啊!不过她是很可爱的,’他说,“很可爱,兄弟,你听我的没错!” 
  这些人,这些习俗,这种场面,使他惊异不置,至此尚未平静下来。“啊,对了!”他想到写一封长信,把这一切告诉他在图旺的妻子,不禁大为高兴。 
  菊子和我,我们握了握手。伊弗也上前碰了碰她细嫩的小爪子。再说,我之所以娶她,他起了很大作用。若不是他向我点出她很漂亮,我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谁知道这个家将会怎么样?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布娃娃?几天以后,我就可能弄清楚…… 

  那帮亲属,点燃了他们细棍顶端那些五颜六色的灯笼,准备回去了。又是一大堆恭维、客套、鞠躬、行礼。到下楼的时候,她们谁也不下去,在某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一动不动,喃喃地说着种种客气话…… 
  “得往下推吗?”伊弗笑着说。(“往下推”是海员们的用语,表示某些地方发生堵塞现象时所采取的措施。) 
  好不容易,这些人移动了,下楼了,伴着最后一阵客套、礼貌话的嗡嗡声,一步一步地,声音小了下去,终于结束了。只剩下我们自己,他和我,留在这奇特的空房子里,席上还散乱地放着小茶杯,古里古怪的小烟斗和小巧精致的托盘。 
  “瞧瞧她们怎么走!”伊弗边说边往外探出身子。 
  到花园门口,又是同样的一通打躬、行礼,然后两群妇女分手了。她们用手指掂着灯笼提竿的一端,像是手拿钓竿在黑暗中钓取夜鸟,那些彩绘的纸灯笼,在柔韧的细棍顶端颤动、摇晃,渐渐远去。茉莉小姐那支不走运的队伍重新上山;菊子小姐的行列则沿着一条半似阶梯、半似山羊道的通往城里的老街下坡而行。 
  接着,我们也出门了。夜里清静、凉爽,十分可人,空中充满蝉儿们永恒的乐曲。我们还看见我那些新的亲属提着的红灯笼正在远处移动,一直朝下,消失在那巨大的深坑里,深坑的底部,便是长崎。 
  我们自己也在朝下走,不过是在对面一个山坡,沿着一些陡峭的、通向大海的小径朝下走。 
  待我回到船上,待山上这幕场景在我脑海中再现时,我觉得自己仿佛闹着玩似的,在木偶戏里订了婚…… 






                     一八八五年七月十日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 
  山下,在那些外表已国际化的一个新区的中心,有一座神气活现的丑陋建筑,这儿是个办理身分登记的机构。婚事就是在这里面,当着一群可笑的小生物——从前是穿着丝绸长袍的武士①,如今是一些穿戴紧身上衣和俄式大盖帽的警察——以奇形怪状的文字,在登记簿上签署注册的。 
  ①日本过去由武士担任行政长官。 
  事情在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进行。菊子和她母亲从她们家来,我从我这边去。我们的神情像是来签订什么见不得人的协定,两个女人在那些粗俗的小人物面前簌簌发抖,在她们眼里,这些人就代表了法律。 
  在这份天书般的官方文件中,他们让我用法文写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身分,然后交给我一张特别的和纸,这就是九州岛民事当局同意我和芳名菊子的女士住在位于修善寺郊区一所房子里的许可证。许可证经签署立即生效,整个我在日本小住期间,都将受到警察当局的保护。 
  不过,晚上在我们山上那个宿营地里,气氛大不相同,小小的婚礼又变得优雅可爱,提着灯笼的行列,盛大的茶会,还有点音乐……的确,这是不可少的。 
  现在,我们几乎是老夫老妻了。我们之间,已经慢慢建立起一套习惯。 
  菊子负责钢花瓶里的插花,相当精心地穿衣打扮,脚上套一双大趾头分开的布袜,整日里弹拨一种长柄的吉他,奏出哀伤凄凉的音乐…… 
    


  我们家里,和一般日本居室的景象差不多:只有一些小屏风和搁花瓶的式样奇特的小几。房间深处,在一个作祭坛用的小角落,供着一尊带莲花座的镀金菩萨。 
  这房子,正是我到这儿之前,值夜班的时候,在我的旅日计划中隐约看见的模样:它高高栖在宁静的郊区,隐没在一片浓绿的花园当中,纸糊的壁板,像儿童的玩具一样,可以随意拆卸。各种各样的蝉从早到晚在有共鸣的古老房顶上唱歌。从我们的阳台上,令人头晕目眩地垂直看到底下的长崎,它的街道、帆船和大寺院,在某些时辰,这一切都在我们脚下熠熠发光,像梦幻剧中的布景。 
    


  从外表看,这位菊子小姑娘,大家到处都见过。谁要是看过一帧目前充斥市场的那些瓷器或丝绸上的绘画,准会记得这精心制作的漂亮发式,这老是俯身向前以便再度行礼如仪的姿势,这在背后结成一块大软垫的腰带,这宽大下垂的袖子,这有点缠住小腿的袍子,上面还有一块斜裁的、蜥蜴尾巴模样的裙裾。 
  但是她的脸,不,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见过,这是相当有特色的一张脸。 
  再说,日本人喜欢画在大瓷花瓶上的女性典范,在他们国家几乎是一种例外,只是在贵族阶级中,才偶尔能发现这种涂了淡红胭脂的苍白的大脸盘、动物似的长脖和鹳鸟般的神态。这等出众的类型(我承认,茉莉小姐就是这种)是很罕见的,特别在长崎。 
  在市民阶层和一般百姓中,人们往往有一张更快活的丑脸,经常极为客气,总是长着那么一双勉强能睁开的太小的眼,面孔却更圆,更黑,也更有生气。在女人身上,面部轮廓常常不大鲜明,直到生命结束还保留着某些孩童的特点。 
  所有这些日本布娃娃,那么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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