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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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树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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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测着,却得不到答案。如果说当初迎娶穆凤栖,还是他出于圣旨逼迫的无奈的话,那么今日的李桃儿,就全是他心甘情愿。我和萧绎避免提起她的存在、或她对于他来说的意义,却并不代表她全不重要。在我与他刻意的沉默里,李桃儿有如一道无法忽视的阴影,逐渐成长扩大,要吞噬我们之间的一切——我们勉强维持的、得来不易的宁静和平,我们暂时忘却的生命里一切丑恶与罪愆,在李桃儿那看上去天真纯净的笑容映衬之下,竟然显得是那么的扭曲,那么的苦涩,那么的清晰。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深埋在我胸腔里的嫉妒便现了形,狰狞而丑恶,暗里侵蚀着我,疯狂啃啮着我,使我整个人支离破碎,心也再难补缀。 
  
  这日,我正关在自己房中自斟自饮,浅儿忽然来报,言说穆夫人来访。
  
  我有点诧异,以为穆凤栖与我两人早已心照不宣,我们虽表面上共事一夫,暗地里却恨不能势不两立,更不要说这样亲善地私下走动,相互结纳。然而我再转念一想,便也释然,明白如今不比当初在“文思殿”里那般,要争些故人哭而新人笑的长短输赢。因为眼下的我们,都已是萧绎的“故人”了;而那盈盈微笑的新欢,正是李桃儿!
  
  穆凤栖进来了,我屏退左右,命浅儿在门外守着,方一指桌边道:“仓促之间,未曾备得茶点招待,想来妹妹此番也意不在此,何妨先行入座,清心直说,省去那许多客套?”
  
  穆凤栖一怔,大约没想到我如此单刀直入,但毕竟也见惯了大场面,施施然落座,眼神飘向桌上那尚余一半的酒壶,笑了一笑。
  
  “姐姐如何还在饮酒?眼下……姐姐的身子不比寻常,须得好生小心将养着才是。难道是那些下人们服侍不周?妹妹回去后就立即替姐姐重新打点一切,务求让姐姐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段日子——”
  
  我一惊,眼神不自觉凌厉许多,扫向面前的穆凤栖,冷冷道:“妹妹在说什么?这倒是让我不懂了。”
  
  穆凤栖哂然一笑,动手移开了手边的酒壶,神情一正,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姐姐又何必掩饰?既是有了喜,也不想教我们也跟着一同替姐姐欢喜欢喜么?何况姐姐身份高贵,将来诞下世子,更是大功一件;就连我们,少不得也要叨姐姐之光哩。”
  
  我的面容沉了下来。她……如何能够得知?我开始害喜的症状不过十数日之前,召来大夫确定也只是前日的事。我尚未想好要作何打算,如何告知萧绎,谁晓得这个穆凤栖却已神通广大地知晓了此事,还登门来试探于我?
  
  “我怎当得起妹妹这一番话。倒是妹妹神通广大,我未及禀明王爷,妹妹却已登门来给我道喜了。想来妹妹大约也早代我在王爷面前回明了此事,倒替我省去许多周折了。”
  
  穆凤栖干笑了一声,笑容里有丝言不由衷。
  
  “姐姐说笑了,妹妹怎有此通天本事。都是王爷暗中关切,因此府中上下,自然也不敢有所隐瞒。”
  
  我当真没料到她的响应竟然是如此,不由得微微震愕。难道……是萧绎真如她所说,暗中关切着我,而不是弃我于不顾?
  
  我勉强按捺下胸口那一股突生的欣喜,故意装作毫不在意般,平淡说道:“王爷宅心仁厚,想必待人人都如此。当年若不是王爷对妹妹青眼有加,妹妹又何苦代我在荆州辛劳这许多年,一力支撑起偌大一个刺史府上上下下?”
  
  穆凤栖挤出一个笑,竟似把我们方才交手话里的那些暗刺,都当成马耳东风。她向我这边态度亲热地坐近了点,叹了口气。“能为王爷和姐姐分忧解劳,即使是教妹妹殚精竭虑,也理应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松懈的!只是……眼下这府中,只怕……王爷面前,我们姐妹两个,都已说不上话了!可叹这许多年夫妻情份,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介出身低微的歌女!若不是妹妹实在是久已没有了主意,也万不敢选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姐姐的!”
  
  哦。我心中登时了然。
  
  原来这新的一场争战之中,穆凤栖已然一败涂地。若不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也断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回过头来讨好我这个久已被湘东王冷落的正妃。虽然我早已没了与她或李桃儿相争的本钱,然而我意外有喜,陡然将自己的地位提高十倍。我腹中块肉,将来一旦落地,就是湘东王府中的嫡长子,也必将顺理成章成为未来的湘东王世子。母以子贵,我当然可以重新获得与新宠李桃儿争夺的优势。
  
  有念及此,我不禁轻抚过自己那依然平坦的腹部,荒谬地笑了出来。
  
  “你以为我可以凭着这个,就重新赢得王爷的注意力?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他一旦决定了某样事情,岂是旁人可以轻易动摇的?”我垂首注视着自己依然纤细的腰间,笑容在脸上漫开,灿烂而空洞。
  
  “那个李桃儿,必定是有某种吸引他之处……她不像我,即使当初也许也是出于他的意志,然而现在的我在他眼里,却只能使他困扰,令他蒙羞……你想要战胜李桃儿,也许就正如当年我想要战胜你一样;但是,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这种奢望的结果:争了这么久,最后不过是当他要动身赴任时,将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拋在原处,而选择带着那个新人一同前往——”
  
  我的笑容在脸上变得冷凝。
  
  “我帮不了你。我更帮不了我自己。我此刻所能预见到的结果,是当下一次他要去别的地方上任时,执意要将那个李桃儿带在身边……在我看来,他就是天边那一颗最遥不可及的孤星;而我,或你,在他生命中,不过只是过客。”
  
  我的身子,在刺史府众所瞩目之下,日渐沉重了起来。而这段日子里,萧绎与庐陵王萧续之间的不和,已经从暗地里逐渐明朗化。
  
  据说他们幼年之时,曾经因为各自生母间的交好而成为游伴,感情也曾相当不错;奈何一旦长大成人之后,心绪自然复杂许多,又兼种种利益和忌妒作祟,竟至于到了如今反目相谤的地步。萧绎虽然不太愿意缠搅在这种无谓争斗之中,但萧续那边已经写了好几封奏折传往宫中,其中不乏许多言语诽谤之事。三人成虎,皇上纵使起初不肯相信,看得多了,虽然口中不提,大约心底也多了几分疑虑——皇上原就是狭隘多疑之人,就连才德兼备、天下归心的太子萧统,都为他疑忌不喜,如今萧绎就更不能不谨慎从事。
  
  在这一片诡异的情势之中,中大通元年,我的儿子降生了。
  
  生产本就是一件令人精疲力竭之事,更何况我生下的是湘东王的嫡长子,王府内外前来道贺送礼的人就更多。我虽不需接待那些外人,可府中女眷来来往往的也颇为不少,而且前来的人里也包括穆凤栖、李桃儿,尤其需要我打起十倍精神心思应对。
  
  入夜,我疲倦至极,躺在床上,不由得昏昏睡去。
  
  我睡得并不安稳。四肢百骸仿佛还沉浸在生产时的痛苦梦魇里,我梦到自己在一条漫长得没有止境的黑暗隧道中奔跑,四周是一片压抑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与寒冷。而我恍惚中,仿佛觉得萧绎就在我身畔不远之处,我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哀求他将我带离这孤独而无助的梦境,然而,他却遥不可及。
  
  我陡然一震惊醒,枕间已尽是湿冷。我蓦地坐起身来,不觉向外漫望,视线却在一闪之间捕捉住窗外的人影。
  
  那人身形俊挺,无声伫立于庭院中,月色如水,流泻了他满身满襟。在那样一个疯狂而黑暗的梦魇中惊醒之后,一时间我的心神竟然被这样宁谧、这样温柔的情境所震慑。待我回过神来,自己的身体早已抢先动作,披衣下床,奔向门旁,一把推开紧闭的门扉。
  
  那人仿佛吃了一惊,似乎他也未曾预期到我居然会被他惊醒起身。仓皇间,他一双炯然如星的眼眸投向我,眸光与我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昭佩……”他喃喃地说着,表情仍然是愣愣的,视线锁在我面容上。
  
  我的心里忽然微微一动。走到他面前,我仰起脸望着他,温声问道:“既然都已经来了,为何不进来唤醒我?夜寒侵衣,倘若我不忽然醒来的话,你……要在这里站多久呢?”
  
  他的表情仍然有些无法置信,怔怔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会儿就会回去,也许到了天明才察觉——”
  
  我的心忽然塌陷了一角。不知从何时起,这样反复的期待与失望,就一直在我内心里终日拉锯,角力不休。当我每次已经对他心灰意冷之时,总有那么关于他的一些事情,可以重新打动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心中短暂的挣扎,握起他一只手道:“那便随我进屋瞧瞧去吧。宝儿睡得很熟呢。”
  
  他又是一怔,被动地就随我进了屋,疑问道:“宝儿?”
  
  我不禁莞尔,睨他一眼,微有薄嗔。“我知道听起来很怪,可你这个做爹的,也不早早给他起个好名字,我只好随便混想一个,先叫着再说啊。”
  
  说着,我点起了蜡烛,刻意撇下外面笼的纱罩不用,直接端到床边,让他能够有足够的光亮看清宝儿那酣睡中的脸。
  
  我听见他倒抽了一口气,仿佛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他仿佛忽然紧张起来,认真地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紧盯着宝儿那张沉梦香甜的可爱小脸。我不禁微笑得更深,将手中的烛火更移近床边一点,也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世诚,你给我们的儿子起了个什么名字呢?”
  
  他一震,也许是我过分亲近的吐息吹拂到了他的耳畔,他的面颊上蓦然微微涨红了。
  
  我暗笑,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说道:“按族谱,应当是‘方’字辈了,你要叫他‘萧方……’”
  
  “等。”他忽然接口。
  
  “萧方等。”
  
  我诧然,不禁重复:“‘等’?可是……等待的等?”
  
  他颔首,轻声说:“是的,昭佩。正是……‘等待’的‘等’。”
  
  “等待”的等。
  
  这就是我们儿子的名字。仿佛含着某种那样深的暗示呵,然而我却不敢再问。
  
  我已折翼。我已疲倦。我已无法继续追寻。
  
  现在,方等就是我的世界。我甚至可以尽量试着不那么介意李桃儿,因为方等的降临,我将可以把自己全部的期望,转移到方等身上。曾经在年少时我心底开出的一朵花,几经风雨凋零,如今却又重新绽放在我那犹如一片废墟的心上。而这朵花所代表的,不再是萧绎,而是他的儿子,萧方等。
  
  因为,方等身上也流着我的血。他不会教我失望,教我猜测,教我忐忑,教我孤独。他不会因为旁人的捕风捉影或蓄意陷害就弃我而去,即使他离我千万里,他身上仍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永远也拋不掉。我仍可以拥有他,因为他无法拒绝我,如同他父亲对我所做的那样。
  
  凝视着方等的睡颜,我的心底仿佛霎时间一切都尘埃落定。他的降生,为我带回渴盼许久的平静。我想我终于可以试着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如一个被排除在外的旁观者那样,注视着萧绎的面容,与他的举动。
  
  我微笑了起来,轻抚过方等额上细密的胎发。“方等,乖孩子,娘会好好爱你。娘这一生,也许只有你,能让娘好好地爱了。”
  
  萧绎的身躯,闻言忽而一震。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着我,脱口低叫道:“昭佩!你……为何——”
  
  我没有想到他表现得如此吃惊。将手中烛台放于自己脚边,我回身凝视着他,轻声说:“世诚,你不感到欣慰吗?你不会松了一口气吗?我……不会再为难你,强迫你做一些你不愿做的决定;也不会再为难穆凤栖或李桃儿,不会再使你蒙羞……”
  
  “昭佩!……”萧绎突然大声吼道,声调高而严厉,惊醒了方等,方等一吓睁开了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我连忙抱起方等,轻轻摇着,温言软语哄着他。他果真天生就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哭了一阵,也就渐渐停止,这刻反而睁大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脸上看来看去。我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心头忽然一热,又是欢喜,又是酸苦,眼中竟然朦胧了。
  
  朦胧中,我看见萧绎突然伸手抚了抚方等的额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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