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富江-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红的眼睛,斜直的浓眉间是化不开的疲倦和凄惶。我的胸中一阵绞痛,针刺一般。
    
    我将头枕在父亲腿上,从下方仰视他挺直的鼻和淡红的薄唇,他撩起我的一缕黑发,细细地捻。“我怀孕了。”他说,我的身体一阵僵硬,狂喜涌上心头,而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恐惧。“怎麽了?”我起身,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痛……”他低低叫了一声,我以为是大力的搂抱弄痛了他,慌忙松开。他将头向後仰去,靠在沙发椅背上,喉结一动一动:“生孩子……痛……”
    
    我抬头望向窗外,桂花早就开了,黄灿灿一片,香飘十里。
    
    父亲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他变得嗜睡,古铜色的身体侧卧在雪白的床上,情Se得不可思议。我躺在他身边,伸手抚摸凸起的腹部,那里原来是八块结实的腹肌,如今被撑开,绷成一张幼滑透明的膜。我闭上眼,细细感受掌下弱小生命的脉动,鼻子竟有些发酸。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我和父亲的骨肉,於是我们的感情不再是过眼的云烟,风起即散。
    
    八月。饭後,父亲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昏昏欲睡。我替他盖了床薄毯,悄无声息离开,独留他在一室的寂静中休憩。片刻,我听见响动,急急冲下楼,看见父亲跌在地上,捂著腹部,额上湿淋淋一层汗。“爸爸!”我慌忙过去扶他,扯了个抱枕让他靠卧。他紧紧闭著眼,面色惨白,高大的身躯蜷缩在沙发中,竟显得惨淡而凄凉。我的鼻子一酸,将他紧紧搂住,不愿放开。父亲执意不肯去医院,我当这是为他保有最後的尊严,答应了。
    
    父亲的身体,每隔几分锺便传出剧烈的颤抖,我明白这是产前的阵痛,却无能为力,我的气力,不足以抱著他去卧室,只能死死搂住,以此缓解他的苦楚。他薄薄的唇,被咬出斑斑的齿痕,十指攥得像铁钳一样,怎麽也无法分开。我的泪流了满脸,嘴中喃喃念叨著:“爸爸……爸爸……”我不知道该怎麽做,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会流泪,我是没用的废物。
    
    我抱著父亲,听他发出隐忍地呜咽。约莫过了一个小时,他紧闭的双眼徒然睁开,面上显出惊恐的神情,四肢剧震,嘴中胡乱嚷著:“富江……富江……我不生了……求你,求你……我不生了……”我见他眼瞳涣散,伸手摸进股间,一片湿黏,羊水已经破了。我的眼泪流得愈发厉害,我只是十三岁的孩童,哪里懂得接生。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按住他弹跳的身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爸爸,爸爸,不要动……一下就好了,一下就好了……不会疼的……”不会疼的,天知道这是多大的谎言。我颤抖著脱去父亲的睡袍,分开他的双腿,让他仰面躺在床上。他双目直直瞪视著天花板,口中重复著:“富江……我不要生了……富江,富江……”我像是看著一只扑火的飞蝶,被它牺牲前美丽的瞬间震惊,却无力阻止它的死亡。我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富江,这个让父亲生下我的男人,这个父亲在剧痛中仍无法忘却的男人。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一片,这一刻成为了我毕生的梦魇,父亲创痛的面孔,父亲嘶哑的喊声,父亲血肉模糊的股间,父亲嘴中所念叨的那个名字:富江,富江……我知道他并没有叫我,他早已看不见我,此刻他的脑中,定然充满了那间卧室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相片,大大小小的富江……
    
    昏沈中,我听见一声啼哭,划破了一室寂静,穿脑而过。我想起不久前同父亲的对话。
    
    爸爸,我们的儿子,要叫他什麽好呢?
    
    仍然还是叫富江吧。
    
    我的胸中涌起愤怒:仍是要叫那个男人的名字麽。
    
    父亲怜爱地摸摸我的脑袋:小笨蛋,这也是你的名字啊,我们的孩子,当然要叫你的名字。
    
    ── 器 ──
    
    放学回家,我的心中充满喜悦。今日,富江就满一周岁了,父亲定会像往常一样做好饭,穿著那件我最爱的睡衣,坐在桌边等我。一只小蛋糕,插著一只细细的蜡烛,摆在正中央,映红了富江幼嫩的脸。
    
    我推开门,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桌上的饭菜冒著热气,富江熟睡在深深的摇篮中,仿佛死了般,没有一丝动静。我脱了鞋,穿过客厅,缓缓上楼。父亲的房中,传来一丝细若的声响,我觉得有些寒冷,扯了扯衣领,护住胸口。
    
    我站在雪白的床前,没有动作,没有言语。我看见长发的男人将父亲压在身下,无度求索。他的发很长,很美,宛如子夜。倘若我再长大一些,便会有同他一样长的发了吧,我想。父亲结实修长的双腿,缠在男人细白的腰间,像是用了毕生的气力,去挽留一件无暇的珍宝。他被男人平滑後背遮挡住的脸若隐若现,盛满了毁灭般的陶醉与痴狂。我的身体,像僵尸一般冰凉,然而却觉不到愤怒,只有丝丝缕缕的哀伤,绵绵拔出。
    
    长发男人突然转过脸来,我看见他那双妖精般的瞳仁,以及与我神似的面容。他妩媚地笑了,下身却耸动得愈加厉害,父亲像狂浪中的一叶孤舟,紧紧攀著他的双肩,嘴中嗯嗯啊啊地叫,四肢抽搐著痉挛。长发男人裂开红红的唇,对我说:“嗨,儿子。”我的胃中一片翻腾,一瞬间竟仿若正在观看自己与父亲的交媾。我周身冻结,想说什麽,却说不出。
    
    父亲听见富江的话,睁开眼,看见站在床边的我,面上一阵慌乱,挣扎著说:“富江……不要看……富江……啊──”富江重重一顶,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叫,指甲陷入身上男人的肩背,抓出几道豔红的血痕。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分不清我是富江,还是富江是我,抑或眼前的不过是幻觉,我和富江都不过是父亲臆想的产物罢了。我听见富江低低地说:“我们的儿子,越来越像我了,不是麽?”父亲被顶得口不能言,晶亮的唾液从唇边滑落,於烛光照射下眩著绮丽的光。“啊──”我听见他悲怆的大喊一声,昏厥过去,交合部渗出浊白的液,汩汩流到床上。
    
    我坐在沙发上,怀中抱著富江,右手举著一个奶瓶哺喂他。我听见赤脚触地的声音,抬头,富江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他穿著一袭黑纱的睡衣,愈发显得肤白唇红,仿若吸人气血的狐精一般。他穿过我的视线,去厨房的冰箱中取了一听可乐,从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望著这个提供了精子、自出生起便不曾见过一面的男人,心中没有恨,只有无限的悲凉。我融浆般的怒火,早已在岁月的蹉跎中被消磨,只是“爸爸”的称呼,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
    
    他直直望著我,眼中带笑,妖冶异常。“几年不在,你就长得这麽大,并且同他生了孩子了。”他说,语气十分温和,“那我该称呼你怀中的小东西什麽呢?儿子?孙子?”他放下可乐,抬手审视自己染过色的指甲,“还是叫富江比较好啊。你说对吗?富江。”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身体猛然一颤,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施施然走上楼,进入父亲的卧室。那扇门缓缓合拢,终於关上。
    
    “爸爸,我去上学了。”我站在门口,对沙发上的男人说,他恹恹地侧卧著,星子般的眼睛晦暗无光。我从他布满斑斑吻痕的胸口向下看去,一直到隐藏在睡袍下的、勉强合拢的大腿──这个男人已经被榨干了,他用身体做赌注,换来一个不爱他的男人的施舍。我叹了口气,打开门,却被他唤住。我回头,他目光闪烁著看我,努力了几次,终於开口轻轻说道:“对不起。”我惨然笑了笑。哪里需要什麽对不起,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直至最後的乱仑,所有过错,都在我。
    
    富江从回来那天起,就神龙不见首尾,只在晚上留宿於父亲的卧室。仿佛这里是旅馆,便宜而低贱。我有时会想,也许他谜样的身世,放荡不羁的性格,令父亲深深沈沦,而这些,是我永远无法具备的。
    
    下午回家,父亲照例又不在客厅,我上楼,躲在卧室门外偷听,一片寂静,半点声响也无。我放下心来,推门走进去,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惊骇,化石一般定在原处。
    
    我看见一片红色的烛海中,父亲赤裸的身体被闪著黑光的皮鞭纵横缚住,高高倒挂在墙上。他的双腿被扯开分在身侧,荫茎直立固定,尿孔中插著一截点燃的细烛。他身後的肛门里,是粗若成|人手臂的红烛,燃著秀丽的明火,烛泪颗颗晶莹,长长短短凝固在腹部。父亲已经昏厥,被口具塞满的唇角淌下血,滴在地上,仿若处子的落红。
    
    我的周身,结起寒冷的冰,下腹却涌上洪流般的火热,冰火交加,如在地狱中历练。父亲像是於火海中葬身、又於火海中重生的凤凰,携著最後一刻绝望的挣扎,绽放出美丽的死亡之光。我呆呆站著,看见富江立在屋的中央,缓缓向我转过头来。
    
    “器皿。”他咧开猩红的唇角,声音像是飘荡的轻纱,“以肉身做器皿,这是世间最美的烛台。”他抬起手,怜惜地抚著自己的指甲:“我丧失多年的艺术灵感,终於在这一刻找回。”他拾起一根削尖的细木棍,走到父亲身旁:“装置,陈设。没有毁灭和灾难,就没有昙花一现的美。”木棍直直插进父亲的|乳首,鲜红的液体流出,他用一截蜡烛,点燃了那根木棍。
    
    我的眼前,炸开血色的花,慢慢染红了整个角膜。
    
    ── 毒 ──
    
    父亲在我怀中醒来,嘴角还挂著一丝血,我低头,将那抹鲜红温柔地舔去。他的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然而立刻又蓄满了恐惧,喉中发出嘶哑的喊叫。“莫怕。莫怕。”我安慰他,伸脚踢开近前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我杀了他,你再也不会痛了,再也不会了。”父亲持续地哀鸣,双手揪著头发,额上爆出条条青筋。我死死压住他,嘴里泛起苦涩的酸水。许久之後,他像瘪了的气球一般软软瘫下去,眼睛直直盯著地板上富江的断肢,黑色的瞳仁像一口枯深的井,没有一丝活气。
    
    我紧紧抱著父亲,恨不能与他融为一体。富江死不瞑目的双眼望著我,内中流露出笑意,像一种蔓延的、黑色的毒。
    
    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沈浸在对死去的富江的缅怀中,我却被日渐增加的恐惧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富江被遗弃在卧室地板上的碎尸,正缓慢生长出骨骼,筋肉,皮下组织,脂肪,皮肤,毛发,指甲……每天,他们像丑陋的蠕虫一般在地上爬行,所过之处,拖出一条条令人作呕的尸水。每一个尸块,都成长为一个新的富江,携著尚未完成的、残损的肢体在卧室中四处游荡。
    
    第十天,卧室上锁的门被人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我提著父亲的双脚,将他拖向门外。“走啊!”我声嘶力竭地喊,“走啊!他们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出来了!”父亲的十指死死抓住门框,指甲扣得发白。“不!”他沙哑地吼叫,“让我见他!……”他的眼中流出澄清的泪,滴滴嗒嗒掉落。我失了力气,颓然倒在地上,心如死灰。遥远而又极近的地方传来碎裂声,那扇门,终於报废。
    
    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洁白的胴体,像是山间的浮云,又像是地狱的忘情水。那片洁白,缓缓飘近,我终於看清,是十几个裸身的富江,涂了鲜红的指甲,黑如子夜的长发散在玉般的肌肤上,流光飞舞。他们嫋嫋婷婷走来,仿佛出泥的白莲,而不是滋生於尸块的肮脏肉身。父亲呆呆坐在地板上,眼中流露出困惑,惊恐,以及我无法忽略的痴迷。
    
    “富江……”我的嗓子已经哑了,周身似一堆散肉,聚不起半分力量。我看著父亲被拉过去,拉过去,渐渐湮没在那片洁白的肉身中,仿佛被毒花吞没的昆虫,一去不返。“富江……”我的眼泪,终於流出眼眶。我伸长了脖子,想要寻找父亲,视线却被一只只细白的胳膊遮挡住,觅不到落点,辨不清方向。我听见父亲发出凄厉的叫,一只古铜色的强健臂膀从人堆中伸出,徒劳地在空中乱抓一气,终於软软垂落在地面,像一截萎顿的枯枝。
    
    我的脸上,眼泪淌成了河,如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我慢慢向前爬,终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