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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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鼠 [英国]劳伦斯-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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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说,胡子一剃掉,他就算给打垮了,人也完了。因为他把胡子看成是他特立独行的男子汉标志。他永远也忘不了同那些应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的旅程。大家都感到痛苦难当,不过仍表现出男子气来,虽然沉默着,但既不疲塌也不恐慌。只有那个肥胖懒惰的家伙在大吹特吹,号称是放弃了在加拿大一份好得不行的工作来为这个血腥的国家服务。后来索默斯看到了这厮的裸体,奇形怪状,肥胖松软,像个女人。另一节车厢里,人们一直在唱歌,像狗在深夜里嚎叫:
  “我是你的情儿,只要你跟我过,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
  献给你,蓝铃花儿一朵朵,收下吧,真心待我。等我长成男子汉,
  再娶你做老婆。”那地狱般绝望的车厢走廊里,回荡着这断肠的悲调:
  “一辈──子──都是你──的情儿。”一想这事儿,索默斯就痛心疾首。死倒没什么,丢了主心骨事大。这些男人绝望恐怖地鬼哭狼嚎,像是末日临头一样。他们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弃固有的信仰,放弃他们神圣的自由。
  那些蓝铃花!比那些歌儿还不如。一九一五年,秋天的汉普斯塔德,石铺丛生的荒地上,一堆一堆的树叶在蓝天下燃烧,伦敦几乎仍像战前那样,不过,“西班牙人路”边的水塘旁总聚集着身着色彩鲜艳的红蓝病号服伤员,议会山附近总有身着土黄军服、脸色苍白的新兵在进行操练。战前的景象依稀可辨,只是陡增了些生动奇异的色彩罢了。夜晚,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伦敦上空直愣愣地横扫一气,掠过云朵,刺破夜空。随后,齐柏林飞艇开始空袭,其声音令人恐怖,心凉肉跳,但索默斯从不害怕。一天夜里,他和哈丽叶从普莱特巷穿过石楠丛朝“西班牙人路”走去,就在这时,天上出现了一架齐柏林飞艇,像幻影一般。探照灯光立即逮住了它,它在灯光照射下显灵一般光焰四射;探照灯失去目标后,便只听得无空中奇特的轰鸣声,探照灯仍然交叉扫射搜索目标。它在那儿,愈飞愈高,变成一个苍白的影子,让人想起高天上的圣灵。随之,城里响起了炸弹爆炸轰鸣声,沉闷而恐怖。渐渐地,这一切消停了,在议会山那边圣保罗教堂附近燃起了一团巨大的红色火球,城里什么东西烧着了。哈丽叶全然吓呆了。可她抬头眺望那远天上的齐柏林飞艇时,却对索默斯说:“没准儿,小时候哪个一起玩耍的男孩子就在那里头呢。”
  他抬头遥望远天上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它看似一个月亮。那上面有人吗?长着两条脆弱的腿有着温暖双唇的人?他想不下去了。
  那些日子,秋天的日子……行人们手捧菊花,黄色的和维紫色的;树叶燃烧的焦糊味在空中弥漫;伤兵们身着翠蓝的病号服,系着红色围脖像鹦鹉一样坐在一起,脸色苍白,与众不同。木星在汉普斯塔德空旷的荒谷夜空上闪烁。战争的新闻频传,恐怖在逼近、逼近,物价在飞涨,群情波动,人们快让齐柏林飞艇的空袭逼疯了。大家总在唱着同一首歌:
  “让家乡的战火燃烧吧,
  心中依然充满着渴望。”
  一九一五年,旧世界完结了。一九一五与一九一六年之交的那个冬天,旧伦敦的精神崩溃了。在某种意义上说,作为世界中心的这座城市算是垮了,变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激情、欲望、希望、忧虑与恐怖的漩涡。伦敦的诚挚丧失了,卑劣开始堂而皇之登台,尤以那个出版界和公众声音传媒的卑劣统治最为难以言表,它就是《约翰牛》杂志。
  任何一个真正经历了这一切的人都无法再绝对相信民主。任何一个人,大凡听过所有普通人在战争的关键时刻万众一声地重复“我相信《约翰牛》,给我《约翰牛》”,都不会相信,在危机中,这样的国民能够自治,适合自治。大战的关键时刻,这个国家的人民选择了博顿利主义,这选择真够低劣的。
  教养甚好、识文断字的阶级总的来说是些消极抵抗者。他们逃避责任。责任由那些懂得如何鏖战以保军旗不倒、守住权威的人来负。
  放任自流同被其姑息养奸的卑劣杂种一样有罪。
  那是一九一五年隆冬时分,索默斯和哈丽叶去了康沃尔。战争的幽灵──崩溃和人的卑劣尚未触及到那一带,不过正汹涌而至。
  我们听说了太多前线的英勇无畏和恐怖消息。一切荣誉都归功于那些英勇的人们。可恰恰是在后方,这世界误入歧途了。我们几乎听不到后方骄傲的人类精神在崩溃,听不到龌龊污浊暴戾恣难的卑鄙行径如何横行无阻。“豺狼咬人,其毒人血,导致坏疽。”后方可谓豺狼遍地,中年的、公的母的,货色齐全。他们谁都咬,从而让人们血液中毒,导致坏疽。
  我们决不能轻视豺狼,更不能拍拍他们的头以示友好。须知,他们从来都是食我们的死尸过活的。
  在遥远的西部,理查德和哈丽叶独自住在荒蛮的大西洋岸边的村舍里。他几乎什么也写不出来,什么宣传也不做。但他仇恨这场战争并对邻里的几个康沃尔人讲了自己的观点。他嘲笑报上的露骨谎言,话讲得很是刻毒。因为他卓尔不群,竟被当成了间谍。
  “我不是间谍,”他说,“我把间谍让给心地肮脏的人去当了。
  我就是我自己,我不会随大流扯谎。”
  就这样,警察开始一次次造访。那是个身着蓝警服、头戴钢盔的大块头。
  “打扰了,先生,我得问几个问题。”
  这位警察小队长是受军队指派而来的,不过总是体体面面、温文尔雅。
  索默斯和哈丽叶此时生活在一片嫌疑气氛中,他们是可疑分子。
  “让他们怀疑去吧,”他说,“我不招惹他们,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他还相信一个英国人能享有宪法赋予的自由呢。
  “你知道吗,”哈丽叶说,“你确实对这些康沃尔人说过什么。”
  “我只是在他们对我讲报纸上的谎言时,说过那是谎言。”
  可是,这两口子开始招人恨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人们对他们恨到了什么分上。
  “你们得加小心了,”’一位康沃尔朋友提醒道,“我听说海边巡逻队的人奉命对你们严加监视呢。”
  “让他们监视去,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可是,不久他就知道了,那些监视的人就趴在石墙后偷听他和哈丽叶的谈话。
  随之,他被传唤了去,地点是彭赞斯。他们坐上车后还以为去去就回呢,未曾想当天下午就被命令继续赶往博德明,同车的有十六七个人,农民工人都有,哈丽叶只能独自一人坐车穿过沼地回他们那间孤零零的村舍去。
  “我明天就回来。”他说。
  英国毕竟还是英国,他并未最终感到害怕。
  从彭赞斯到博德明的车上那群人:那胖子冲另一个人吹着大话,那高个子男人的想法同索默斯一样。在路边车站换车时,搬运工拿他们逗乐儿,说他们手上戴着手铐子。不错,那样子确像跟一帮犯人在一起一样。那座兵营恰似监狱,那顿恶心的晚饭让人难以下咽。那个猫狗一样的常备兵军士给他们做了一个鼓舞士气的讲话,那人还不错。那些囚犯在兵营院子里一直逛到上床时分,别人都拥进小卖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跟别人也只是寥寥数语过个话,人家只是一时好奇,想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如此而已。那些人大多内心痛苦酸楚。
  监狱!那里简直像监狱。这让他想起了狱中的奥斯卡·王尔德。
  想着想着就到了晚上,该铺床了。
  “床挺干净的,相当不错,你会睡得很舒服。”那白胡子矮个儿老军士说。九点钟灯熄了,索默斯没带睡衣,什么也没带。他穿着毛裤睡的,很为毛裤膝盖处的补丁难为情,那几年他和哈丽叶实在是太穷了。邻床上睡的是个怪模怪样的小伙子,这人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细布黑衣,跟一双烂兮兮的靴子。他长相挺俊,是那种颓废的美。他一言不发。他的脸型狭长,轮廓优美,但像阿帕契人那样,直直的黑发在额前打了一个弯儿。他干的每件事都透着阿帕契人的胆怯和蠢笨。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衣服脱掉。他站在那儿,白棉布衬衣长过膝盖,看似女人的睡衣。那一晚睡得痛苦不堪,有一个人在咳、咳、咳,疯狂地咳个不停,其他人在说梦话,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早晨六点,军号响了,大家蜂拥到盥洗室的锌制水槽子边洗漱。索默斯挤不进去,直到最后才洗上。他得借人家的肥皂和梳子用。这里的人都文文静静的,一点也不欺负人。他们是普通人,但文雅正派。吃过一顿令人恶心的早餐后便开始扫地,索默斯遵命操起一把沉重的大扫帚开始扫起来。他在家几乎天天扫地,可在这儿,这活儿则累多了。军士过来叫他停下道:“别干那个了,去帮着擦锅去吧。过来,小伙子,你,接着这把扫帚。”
  索默斯就把扫帚让给了那个大块头。
  大家都很善良,总的来说还算绅士,包括那小便狗样的军士。他们是英国人,他的同胞。
  轮到索默斯检查身体了。他脱了衣服,只穿着衬衫坐在冷嗖嗖的厅里。那个胖家伙在指着他干瘦的腿嘲讽地笑着。可是索默斯看他一眼,他就老实了。瘦弱苍白的索默斯身边是另一个神经兮兮、软塌塌、浑身白皙的人。那小个子军士不停地说:“伙计们,别冻着。”
  在屏风后面暖和的屋子里,理查德脱去衬衣接受检查。那位医生询问他居住何处,态度很温和,对他关心备至,索默斯常常遇到这样的关心,不过在商人和官员那里是得不到这些的。
  “我们决定不录取你,让你自由。”医生在同另一个爱管事的老点的人商量后对他说,“您自己看着办,看能为国家做点什么吧。”
  “谢谢。”理查德看着他说。
  “每个人都得做一份贡献。”另一个医生插嘴道,这人上了点年纪,爱管个闲事儿,不过是个绅士,“国家需要每个人的帮助。尽管我们让你自由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服点务才好。”
  “是的。”索默斯看着他,以绝对不偏不倚的口吻说。那种事对他来说从来都不真实,倒不如说像过路的马车发出的声音,仅仅是噪音而且。那两个医生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索默斯瘦骨嶙峋的裸体。
  “穿上你的衬衣吧。”那年轻点的说。
  这时索默斯能够听到那人心里的话:“古怪的家伙。”
  他还得等那张鉴定卡片,上面有这么几项:A征入军队;B征至前方,但不编入正规军;C非军事服务;R不录用。A、B和C全用红墨水划掉了,只剩下了R。不过他还得去另一间办公室交费,交两个先令四便士左右的钱。他签了名,算是自由了。花了两先令四便士就自由了,还得到了火车代用票,又呼吸到了上帝的空气。手持卡片出了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是周六的早晨,阳光明媚,洒满了军营大院的石头地面。从那儿他可以眺望车站和远处绿草茵茵的小山。那远山,像是透过墨镜看到的似的。直到此刻,整个早晨都是灰蒙蒙的。不错,早晨七点下过雨,那会儿他们正在高地包围的军营院子里溜达,冻得难受呢,那个高个子则直冲他诉苦。
  这会儿出了太阳,在阳光照耀下,才发现那座难看的墨绿色康沃尔山就近在咫尺。他走出大门来,啊,上帝啊,他出来了,自由了。
  绿树夹道,直通山下的小镇子。他疾步沿着小路下山,在这个周六早上,他自由了,顿觉眼前云开雾散。
  他给哈丽叶发了个电报,打上那可耻的“刷下”二字并告知其到家的时间,然后去吃饭。这时另外一些人进来了,他们当上预备兵了,于是他和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了,他跟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了。
  “你是哪一类?”他们问他。
  “刷下来的。”他说。
  闻之,他们全悻悻然,觉得他占了便宜,因为他不是个干力气活儿的。他知道他们的心思,便不敢过于喜形于色。但他的确高兴,而且暗自感到胜利了。
  周六下午回家,一路上可真叫美妙──在明媚的阳光中匆匆赶路,确是喜滋滋的。在特鲁罗下了车,进城的路上他遇上了另外一批预备服役的人。他们还要熬上几周或几个月,苦苦等待,心中无底。他们冲索默斯瞅着牙嘲笑,他们自然是妒忌他。他早已被划入另类,被当成怪物。
  因为不合格而被刷了下来,成为被刷下者之一。那又怎么样?康沃尔人总是害怕疾病或身体上的残疾。“哪儿出毛病了?”他们会这样问。他们会说,与其给划入木合格之列,还不如让人一枪毙了算了。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们大多数也在绞尽脑汁在自己身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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