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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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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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孤闷霎时间随波涛而去。头羊通人性,满贵管它叫“队长”。“队长”知道
哪儿的草已经啃过,哪儿的草新鲜,“队长”领头儿奔。

    山间地势错落,梁上突起,沟谷凹陷,“队长”领出涨潮落潮的风景。满贵攥
着羊鞭跟在后面小跑,脚下加了铁掌的皮鞋撩出火星,身上暗格亚麻料旧西服随风
飘抖。衣服和鞋子是从“帮扶”城市大连那面送过来的。满贵就想,大连那地方遍
地长麻,牛也老鼻子了,牛不牛性!

    草场向山顶蔓延,整架大山,似蒙上个绿地碎花壁毯。羊草适口抓膘,草群繁
茂,浓绿芳香。羊草在风中摇曳,芳香四溢,蝶起蝶落,蜂来蜂往。草场上,杂生
着多花细叶的胡枝子、万年蒿、百里香、野古草、苔草,色彩斑驳,味香俱佳。绵
羊想换换口味,方便得很。绵羊群向草场上方游动,那儿的羊草还没下过口,“队
长”又带出一团贴在山坡上的白云风景。风儿徐徐,白云缓缓游移。

    往山下可望见似腰带宽的河,像白亮的水银灌在一道长长的沟里。还能望见迷
离营子八依河两岸的房,房舍错落驳杂。满贵家那两间泥草房,似披着蓑衣的驼背
老人,快趴架了。母系生下满贵送了命。父亲似缺水衰草模样,从高高的拉草车上
摔下亡故。双亲离世时,还没活到满贵这个岁数。

    以牧羊度日的满贵,他的新家,是建在畜栏附近的石屋,用山中的石头,就含
着一个石窟垒成。屋内三面是石壁,人睡在厚厚的干草上,冬暖夏凉。山上就满贵
一人,没人来看望他,他也没有可看望的人。人间使用的语言,在这儿已无用场,
只有喝呼牲口时,用几个简单的字音。

    这时,满贵已站在山中草场的高处。这儿,是迷离营子人望天堂的地方。站在
这儿,放眼远望,能望见流淌米汤般的敖木伦河。再往远望,透过白纱般的清淡雾
霭,就望见三十里以外的城市,那景致迷离恍惚,亦真亦幻,像天堂似的迷人。

    小时候,满贵问父亲,城里啥样啊。专门赶车进城掏粪的父亲说,城里人怪,
日子摞着过,一家比一家撂的高,那叫住楼。满贵就想,妈呀,那上边的人拉屎撒
尿咋整。父亲又说,城里那个古塔老鼻子高了,站在塔根仰脖都看不着塔尖儿;人
家说里塔的脚手架是和土堆起来的,用的砖是使唤羊驮来的。满贵又想,羊也有那
大能耐,放羊的人真够牛气。满贵做梦都想进城,这梦做了半生。

    “队长”精灵,草场上哪儿草茂盛,它就把绵羊群带到哪儿,白色的云团随风
游动。满贵也闲不住,抽出别在后腰的镰刀,给“队长”打草,再打成捆,背在身
上。“队长”食量大,夜里得给它备点儿吃的。

    绵羊群在草场上享受着大自然丰盛的恩赐。

    挨着畜栏南头,从石缝间渗出泉水,汇成涓涓细流,在凹地间形成个天然水泡。
水面晶莹剔透,四周的山皮子上和碎石间,生长着紫花苜蓿、白花苜蓿,还有沙棘
子、牛筋草、山黑豆。绵羊群在山中草场绕了一个圈儿,个个肚子圆滚,回到这儿
喝水,惊起一群水鸟,扑拉拉从满贵头顶飞过,勾起他一股恋恋不舍的惋叹。


    接连空中传来鸟的清脆鸣叫,满贵扬脸望去,是一对黑翅鹰鸟,展着双翼,悠
然地盘旋,凝视着草场,像在寻找它们远古的梦,鸣叫还有缠绵的情调,好像讲述
着它们远古的历史。前几年,城里的水利干部来了,支起观测镜,折腾了好几天。
那个专家说,这一带是个沉积相,曾经是水草茂盛,鸟类繁多。那是远古的事儿,
满贵管不着那么多,他想的是像鸟儿那样,每日如何给自己打食儿。

    远处响起摩托车的突突突声音,满贵向山下望去,是牧主来了。牧主住在城里,
每十天给他送一次吃的,年底跟他算一次账,满贵不知给的是多是少,只知下苦,
攒几个钱,来日找到他生活中应有的内容。今儿个,牧主咋提前发善心了?

    牛皮哄哄的牧主,雇佣满贵时,也曾把他当成客儿请到城里。满贵搭坐牧主的
摩托,驶出硌硌棱棱的乡道,进入柏油马路,满贵心里妈呀一惊,这路面,比迷离
营子大闺女的脸蛋儿还光溜,这可真霸道!摩托车追上了营子的进城掏粪的大车,
赶车老板仄歪过身子,隔着马背向满贵干啥去啊。满贵神气地说请我进城。赶车老
板哦呀一声,说满贵你可邪乎起来了你呀!满贵回头望望眼睛发亮的赶车老板,觉
得此时此刻自己挺威风,挺场面。

    牧主把摩托车开进城区,七拐八转,开进一个小区。牧主领着满贵,进了楼门
口,码着楼梯,走上三楼,打开自己家门锁。满贵想,我的姥姥,原来是这么上楼,
我还寻思一家得预备一个梯子,城里人真精怪!

    进了客厅,牧主请满贵坐到沙发上,给了他一条雪白的湿毛巾。牧主开始擦脸、
净手。

    牧主说:“伙计,擦擦!”

    满贵说:“这么干净的手巾,别让我使唤脏了,来条旧的就行。”

    牧主笑道:“脏了就扔,一次性消费的玩艺儿!”

    满贵这才敢摸那条毛巾,心里却想,城里人过日子真邪道,这么新的毛巾,使
一回就扔,可惜了儿!牧主啪地打开一筒易拉罐,把满贵吓得一激灵,啥鬼东西,
一摸就响?牧主递向满贵,满贵躲闪起来,并不敢接。

    牧主说:“不喝?”

    满贵说:“我怕再整响了,崩着门牙。”

    牧主哈哈地笑,说:“你可真老戆,你说你老戆不!”

    牧主强把打开的易拉罐塞给满贵,自己也打开一筒,扬脖咕嘟咕嘟地喝。牧主
让满贵也喝。满贵喝了一口。

    牧生问:“好喝吗?”

    满贵一脸苦相,说:“一股马尿味儿!”

    牧主又是哈哈地笑,说:“喝惯了就好了,回去带一件儿,在山上喝着方便。
我要你的回报,就是给我放好羊。”

    满贵总是低头和牧主说话。对面的墙上,贴着几张大幅的外国女人裸体照,有
一幅还是一对男女嘴贴着嘴。

    牧主说:“伙计,你可够封建的了!”

    满贵想说:你好,看你这个邪性,把些光巴哧溜的女人像贴在大面上。却不敢
说出口,而是说:“我们乡下人,没见过这个,觉着扎眼。”

    牧主逗弄满贵说:“一会儿上饭店吃饭,我给你找个妞儿泡泡。”

    满贵问:“啥叫妞儿泡泡?”

    牧主朝墙那儿使个眼神,说:“就是找个那样的丫头玩玩。”

    满贵慌了神儿,说:“妈呀,臊死我了,我可不干!”

    牧主把满贵逗得六神无主,接着,就和他讲起了牧羊、工钱。满贵美滋滋地听,
不住地点头,心里感激不尽这位牧生大爷。

    满贵在水泡旁恭候着牧主。

    牧主急火火走上山中的草场,来到满贵面前,说:“伙计,快快快,带着绵羊
群,拉练去!”

    满贵一愣,木头了,问:“拉拉拉练,啥叫拉练?”

    牧主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上庙子村北山,不远,五六里路,一会儿就回
来了。”

    满贵轰起卧在水边的绵羊群,赶着头羊“队长”,绵羊群就跟了过来。一股白
云飘下山中的草场,飘飘然,流动在出迷离营子的山间小路上。

    到了庙子村北山口,满贵看见,已有一群羊在北山坡上吃草。牧主告诉满贵,
也把自己的绵羊群放到山坡上吃草,就算完成任务,这就是拉练,过一阵儿我来接
你。牧生嘱咐完后,骑着摩托,钻进了沟里。

    头羊“队长”把绵羊群带到北山坡上,绵羊不客气地啃着青草。满贵站在山坡
上琢磨着拉练,怎么琢磨也琢磨不透。

    有一队各式各样的小车开到了北山坡下,从车上下来二十多人。满贵看见,有
个肩上扛着什么家什的人朝他们照,不像照相,那些人并不瞅扛家什的人,只是朝
山坡上的羊群比比划划,说着什么。

    山坡上,另一个牧倌凑到满贵跟前。他叫三麻子,是十家店营子的,他和满贵
挺好。三麻子的姨夫是乡里的会计,三麻子也就很有些眼界,嘴里好咧咧,满贵愿
意和他搭咕。

    三麻子问:“这次拉练,你们牧主赏给你多少钱?”

    满贵摇摇头,说:“一个子儿没赏,你的雇主赏给你钱啦?”

    三麻子得意地说:“赏了,那些钱能买一袋白面呢!”

    满贵心里发窄,他原以为牧主和牧主待人都是一样,却原来各有不同,看人下
起菜碟,拣老实的欺负。

    三麻子戳咕满贵:找他要去,别让他当老戆使唤。三麻子说,我就不让他欺乎
住,我啥事不知道,谁也别想瞒我!三麻子告诉满贵,庙子村本没有羊,是乡长雇
牧主的羊,赶到这儿当摆设。一只羊乡里给一元钱,牧主白捡洋捞。三麻子觉着自
己的身份高过了满贵,愈加显摆:我啥事不知道,谁也别想瞒我!乡长想当亿元乡
乡长,忙着敛巴产值,连上便所屙的屎、撒的尿都算上了钱,再加上这么着拉练。
够个亿元乡就让当副县太爷,还在城里给乡长买个三室楼房,我啥不知道!

    山下的人群中,走出个人,开始数羊的个数,往本上记。

    三麻子指着那个查数的人说:“那个记数的人,就是我姨夫,这些羊的数目,
归到庙子村,值多少钱儿,记到乡的产值账上,我啥不知道!”

    满贵胆突突地说:“这么整,让市里的大头子知道,不把乡长整出屎来?”

    三麻子数叨着满贵说:“大头子就在人群里边,也来了,他啥不知道,政策是
他出的,赏的房钱乡里拿。当官的都想往大了干,就咱俩整天和哑巴牲口打连恋,
一辈子看不着后脑勺。”

    肩上扛家什的人往山上照,满贵想闪开,三麻子捅咕他:躲啥,我还不知道,
也不收钱!满贵嘀咕着那家什像机关炮,挺吓人!肩上扛家什的人照完后,人们都
上了车。各式各样的小车拉出一道烟尘,开跑了。

    回到山中的草场,满贵把绵羊赶进了畜栏,回到了小石屋,倚在行李卷上,想
歇会儿晌。他觉着今天的日子与往日不同,忽拉下子站起身,拿起镰刀,走到石壁
下,用镰刀头,在青虚虚的岩壁上刻。岩壁上火花崩溅,石面子乱飞,被刻出一道
深痕。这是八月的一天,这一天就留在岩壁的石沟沟里。岩壁上,刻画着一排排密
密实实的沟沟,伤痕累累,留下了一年四季每个日子的痕迹。他觉着日子没有抓摸,
这样一刻,就能够咂摸咂摸每个日子的滋味儿。而这一天的日子,好像让他的心灵
起了变化,才把这一日的沟沟刻得很深,将他心灵的印记,置换到深深的沟沟里。

    从小石屋外,传来“队长”的惨叫声,声音撞心。满贵走出小石属,见“队长”
已提前分娩,刚出世的小羊趴在地上。

    满贵点起一堆篝火,给小羊取暖,摩弄它湿漉漉毛绒绒的脊背,感觉到它身子
的涌动、心脏的欢跳。他倾听这种声音,终于听懂:这是与人一理的求生存的声音,
是渴求好日的愿望。他对小羊说:“你生到好地方了,这草场,这水,都没挑;你
有娘,还有这些伴儿,比我命好。”可他突然对这小生命产生怜悯之情:你这辈子,
你的绒得让牧主一茬茬剪下,你的皮得让人家扒掉,你的肉得让人家吃了,连你的
心肝肺也得做成杂碎汤!联想到自己,和这小羊的命运,有啥两样?他撸搭起小羊,
将它的嘴伸向“队长”的乳头。小羊吃饱了奶水,满贵转身就走,“队长”咩地叫
了一声,从鼻孔打出一串儿突噜,嘴巴朝地一伸,是要点儿吃的。他说:“我这就
给你去拿。”他抱来一抱羊草,让“队长”慢慢地嚼。

    满贵的肚子咕咕地叫,已经晌午歪了,他取来吃的,坐在畜栏旁一棵油松树下
对付几口。这儿风光。营子很静,人们正在家歇响。他把视线移到营子上首,那个
亮晶晶的大水潭。从远处山谷,流淌出一条河,在谷间的石壁上折了个直弯儿,泻
落出个圆形的深潭。岩壁上挂着瀑布,银珠子崩溅。日头下的水潭,波光粼粼。半
空中,还有一对大鸟儿盘旋,不愿离去。

    满贵的眼睛连续眨巴几下,努力调整视力,聚精会神地望起一个新的发现。

    水潭旁的沙石地上,有台踏板的小摩托车,驾驶把上附着块画板,一位女子,
坐在摩托车上,一手拿着吃食物往嘴里送,一手画画。这个女子戴着遮阳帽,梳着
披肩发,瘦溜的裤子衬托出修长的腿和圆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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