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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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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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月”的诗如出自一个师傅般的相似,可见天下的合都是一样的。

    我当然记得戏里那位衙内的诗:
        月儿弯弯照楼台,
        楼高小心摔下来。
        今日遇见张二嫂,
        给我送条大鱼来。

    我说,你不觉衙内的诗也很朴实易懂么,他比你的那些子曰坦诚多了。我爱杨
衙内,也爱他的诗。老七说,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我们正说着话,六儿脑袋上顶着一条麻袋跑进来了,见了我和老七,没说话,
扑通跪下磕了四个头。我看见六儿的腰里系着白布,脚上穿着孝鞋,我知道,六儿
是来报丧了。老七问他是谁。六儿说他是雀儿胡同张永厚的儿子。老七问是谁殁了,
六儿说是他妈。

    也就是说谢娘死了。

    我的身上一阵发冷,打了个激灵。

    老七将六儿领进北屋,我的父亲和母亲还在谈论下午的戏。六儿按孝子的规矩
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磕了头。我特别拿眼睛扫了一下父亲,父亲无动于衷地坐着,
表情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甚至还有心让刘妈往他的茶碗里续了一回水。母亲说,
谢娘是金家的熟人了,咱们得了人家不少济,就是眼下我穿的这件狐皮坎肩也是谢
娘做的,咱们应该过去看一看才好。母亲问什么时候出殡,六儿说让人算过了,就
是今天下午。母亲说,从来都是早晨出殡,哪儿有挪在下午的。六儿不说话。刘妈
在一边小声说,太太忘了么,谢娘是再嫁……我在旁边听得清楚,便明白了,原来
寡妇再婚,死后出殡,那时辰是要与众不同的。错过时间,为的是让她先一个死鬼
男人在奈何桥上白等,不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因为后边还有个活的。

    打发走了六儿,母亲说下午让刘妈到桥儿胡同去一趟。刘妈说不认识,母亲就
让我跟刘妈一块儿去,我痛快地答应了。在去听戏还是去桥儿胡同这两件事上,我
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我是想,应该去送一送谢娘,就冲她那温和的笑,
那喷香的面,就冲她在风雪中为我们的站立……不能不送。

    母亲派刘妈去也是派得很得体的,刘妈是下人,与谢娘的身份对等,我们既没
抬了他们也尽了礼数。刘妈是母亲们的心腹,回来后肯定会将桥儿胡同那边的事情
一五一十地向母亲描述清楚。至于让我去,明是给刘妈带路,实则是代表着父亲,
给父亲一个脸面,母亲的心计是很够用的。我想父亲心里一定很不好过,以着他和
谢娘的关系,他是应该到场的,如今却要陪母亲去看戏,那种尴尬,那种难堪,让
人觉得心碎。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在廊下多站了一会儿,想的是父亲能出来对我有什么嘱咐
和交代,但是父亲没有出来。

    下午,雪停了,我和刘妈冒着严寒来到桥儿胡同。车一拐弯,远远就望见谢家
门口挑了烧纸,那纸在风里忽闪忽闪地飞。院里搭了个小棚,三两个吹鼓手在灵前
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打,乐声单薄草率,断续的音响在这凄寒萧瑟的小院里颤抖着,
刺得人心也发颤。一个腰系白带子的木讷男人把我们迎了,也说不出什么话,两片
厚嘴唇翻过来调过去就是俩字,“来了”、“来了”。想必这就是六儿的继父、石
匠张永厚了。刘妈问及谢娘后来的情况,张永厚说,是昨儿擦黑儿咽的气,吃不下
东西已经有一个月了。说着,就把我们往灵前领。

    我看到了那口沉闷的黑漆棺材,我知道那里面装着谢娘,装着可怕可哀的死!
六儿跪在棺前,一脸的疲惫,认真地承担着儿子的角色,这个院里,真正穿孝的也
就他一个人。一个女人,头上扎块白布条,见我们一走近,就开始了有泪没泪的号
啕,不是哭,是在唱,拉着长声在唱,那词多含混不清。据说,这是谢娘的一个远
房亲戚,丧事完后,谢娘遗下的衣物首饰将归其所有,这是她耗在这里,不肯离去
的原因。几个穿着团花绿衫的杠夫,坐在棚的一角,喝茶聊天,他们在等待启灵出
殡的时辰。

    我来到棺前,我看到了里面的谢娘。

    已经不是给我做炸酱面的那个媳妇了,完全变作了一具骷髅,一副骨架,骨架
裹着一身肥大厚重的装裹,别别扭扭地窝在狭窄的棺里。谢娘的嘴半张着,眼睛半
闭着,像是在等待,像是要诉说。刘妈说,怎能让她张着嘴上路呢,得填上点儿什
么才好。趁刘妈去准备填嘴物件的空隙,我趴在棺沿,轻轻地叫了一声“谢娘”。
我想,我是替父亲来的,谢娘所等的就是我了,如果有灵,她是应该感应到的。

    棺里的谢娘没有反应,那嘴依旧是半张,那眼依旧是半闭。

    我该怎样呢?我想了想,将兜里一块滑石掏出来,这块滑石是我在地上跳间画
线用的,已经磨得没了形状,最早它原本是父亲的一个扇坠,因其软而白,在土地
上也能画出白道儿,故被我偷来充作粉笔用。现在,我把这个“扇坠”搁在谢娘僵
硬的手心里,虽然我很害怕,腿也有些发软,但我想到谢娘对我诸多的宠爱,想到
那温热的炸酱,想到这是替父亲给谢娘一个最终的安慰,便毫不犹豫地做了。

    刘妈用一小块红绸子扎了一个茶叶包,塞进谢娘半张的嘴里。

    谢娘的嘴,被刘妈的茶叶堵了,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杠夫们走过来,要将棺盖盖了。我听见六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妈”时,我的眼
泪也下来了,我跟他一起大声喊着“谢娘”,也肆无忌惮地张着大嘴哭。刘妈将我
拉开了,说是生人的眼泪不能掉到死鬼身上,那样不好。刘妈小声地告诫我要“兜
着点儿”,她说,这是谁跟谁呀,咱们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不要失了身份。

    我不管,我照哭我的。

    六寸长的铁钉,砰砰地钉了进去,将棺盖与棺体连为一体。六儿在棺前不住地
念叨:妈,您躲钉!妈,您躲钉啊!那声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动得刘妈也落了泪。
我知道,随着这砰砰的声响,谢娘从此便与这个世界隔绝开了,我那块滑石也与这
个世界隔绝开了……

    杠夫们将棺上罩了一块红底蓝花的绣片,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贵堂皇的气息,
不再那样狰狞阴沉。几条大杠绳在杠夫们的手里,迅速而准确地交叉穿绕,将棺材
牢牢捆定。杠头在灵前喊道:本家大爷,请盆儿啦——

    这时,跪在灵前的六儿将烧纸的瓦盆掂起,啪的朝地上砸去。随着瓦盆碎裂的
脆响,吹鼓手们提足精神猛吹了起来,棺木也随之而起,六儿也跟着棺木的启动悲
声大放。灵前,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六儿,未免孤单软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儿,是
父亲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顺序而定,暗中承袭着金家的名分。按说,此刻我应该跪在
六儿的身后,承担另一个孝子的角色,而现在却只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如一个毫
无关系的旁观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殡的队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张家父子两人。
六儿打着纸幡走在头里,他的继父、石匠张永厚抄着手低着头走在最后头。

    乐人们夹着响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远房亲戚说要加紧收拾,不能耽搁,再不招呼我们。

    我在路口极庄严肃穆地站着,目送着送殡队伍的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
霾的天空中,那团由杠夫衣衫组成的绿,显得夸张而不真实……我想,我要把这一
切详细地记下来,回去一个细节不落地说给我的父亲。这是我能做到、也是应该做
到的。

    不知此时坐在吉祥剧院看《望江亭》的父亲是怎样一种情景。

                                   七

    “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这该是多么凄惨的感情缺憾,多
么酸苦的难与人言。遗憾的是后来父亲从没向我问及过谢娘的事情,在父女俩单独
相处的时候,我几次有意把话题往桥儿胡同引,都被父亲巧妙地推了回来。看来,
父亲不愿谈论这个内容。所以,谢娘最后的情况,父亲始终是一无所知。

    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亲。

    五十年代中期,父亲去世了。

    我到桥儿胡同找过六儿。小院依然,枣树依然,他那个当石匠的爹正在院里打
磨,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北京怎会还有人使用这个东西。石匠已经记不得我了,我也
不便跟他说父亲的事。打听六儿的情况,知道他在永定门的服装厂上班,改名叫张
顺针。

    我在服装厂的传达室里见到了这个叫做张顺针的人,彼时他已是带徒弟的师傅
了。张师傅戴了一顶蓝帽子,表情冷漠而严峻,进来也不坐,插着手在屋当间站着。
我说了父亲不在了的事,本来想在他跟前掉几滴眼泪,但看了他的模样,我的眼泪
却怎么也掉不下来了。张师傅说,您跟我说这样的事有什么意思么?这倒是把我问
住了,我停了一下说,当初您到我们家说令堂不在了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什么意思
呢?张师傅看了我一眼,从那厌恶的眼神里,我找到了当年六儿的影子。我说,当
初我父亲是很爱您的,他对您的感情胜过了我所有的哥哥。张师傅哼了一声没有说
话,任凭着沉默延伸。谈话无法继续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辞,没等我出门,他先
拉开门走了。

    我回来将六儿的态度悄悄说给老七,老七叹了口气说,怎的把仇竟结到了这份
儿上,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更何况还有个父亲母亲的情分在其中。既是这样,
也只好随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进来一包衣物,说是一姓张的人让带来的。金家人打开一
看,原来是一包长袍马褂的老式装裹,无疑这是送给去世的父亲的。我知道,这是
六儿连夜为父亲赶制出来的。说是无情,真到绝处,却又难舍,这大概就是其人的
两难之处了。金家没人追究这包衣服,大家谁都明白它来自何处。母亲坚决不让穿
这套装裹,她说父亲是国家干部,不是封建社会的遗老,理应穿着干部服下葬,不
能打扮得不成体统,让人笑话。

    母亲的话有母亲的道理,在父亲的遗体告别仪式上,穿戴齐整的父亲,俨然是
社会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装气派而庄重,那是父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的
一贯装束,是解放后父亲的形象。至于那个包袱,在父亲入殓之时被我悄悄地搁在
了父亲脚下。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细节除了我的母亲以外,在场的我的几个哥哥都
看到了,大家都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他们都是过来的人,他们对这样的事
情能够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宽容。

    到底是金家的爷儿们。

    与六儿相关的线索由于父亲的死而斩断,从今往后,再没有理由来往了。“文
革”的时候,我们听说六儿当了造反派,是的,他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出身注定了
他要走这一步。在我的兄长们为这场革命而七零八落时,六儿是在大红大紫着。我
和老七最终成为了金家的最后留守,我们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时刻提防着红卫兵
的冲击。而在我们心的深处,却还时时提防着六儿,提防着他“杀回马枪”,提防
着他“血债要用血来偿”的报复。如若那样,我们父亲的这最后一点儿隐私也将被
剥个精光。给我们家看坟的老刘的儿子来造了反,厨子老王从山东赶到北京也造了
我们的反。惟独六儿,最恨我们的六儿,却没有来造反。

    后来,我从北京发配到了陕西,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随着兄弟姐妹们的相继
离世,六儿在我心里的分量竟是越来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时,六儿的影子会从
眼前一晃而过。有时在梦中,他也顶着一头繁重的角,喘息着向我投以一个无奈的
苦笑。惊慌坐起,却是一个抓不住的梦。老七给我来信,谈及六儿,是满篇的自责
与检讨。他说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惟亲爱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顾,实
在是有失兄长的责任,从心内不安。老七是个追求生命圆满的人,而现今世界,在
大谈残缺美的同时,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圆满,包括六儿和我在内。

                                   八

    来北京出差,在电视台对某服装大师的专访节目中,我突然听到了张顺针的名
字。原来这位大师在介绍自己渊源的家学,向大家讲述从他祖父谢子安起,到他的
父亲张顺针,他们一直是中国有名的服装设计之家。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师,绝对的
有历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会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听了大师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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