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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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5-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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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不能等一天?不能等还不能打个电话?” 
梁平不好说父亲突然心血来潮;他自己当时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现在怎么办呢?” 
“离交首付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几天?” 
“连今天在内四天。” 
“第一;首付款决不能交;第二;设法要回定金。”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梁平就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这是梁守一一生中经历的最为黑暗的日子之一。从午睡直到晚上;梁守一躺下去就没有起来;但一分钟也没有睡着。 
当时的一切原本就一清二楚是个圈套;却被梁小姐那张平凡的笑盈盈的假面具迷惑了。那张脸现在在梁守一的记忆中泛着铁色的冷光;甚至有几分狰狞。 
梁小姐介绍说;房子在开盘的当天就售出了百分之七十;现在剩下的没有几套了。请她说出那几套;她却又坚持让对方先选。他们先后在十、二十、三十层之间各初选了一个楼层;竟都是未售出的。倘若真像梁小姐说的那样;他们选择的余地会这么大吗? 
签过预订合同之后;整个售楼部的那阵充满肃杀之气的鼓掌和呐喊实际上是在制造一种压力和气氛;听说他们并没有带定金;梁小姐的眼里马上就有一丝寒光闪过;不容商量地说:“如果你们回去取钱;得有人留下来。留证件?不可以的。”“你们是要扣压人质啊?”梁平当时还开了个玩笑。梁小姐笑着动了动嘴角;没有回答。 

“最终交付的房比样板房缩水的事多得要命;楼盘建到这种程度业主都可以去现场的;他们不让你们实地看房就是有鬼。”欧阳在电话里说。他们岂止是不让“实地看房”;连工地的围墙也不让靠近。 
梁夫人说过要看开发和经销的资信证明;梁小姐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梁守一反感;梁夫人没有坚持;梁小姐也就绝口不再提起。而本来他们是应该主动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的。 
所有这些在在都证明着;欧阳没有瞎说。梁守一虽然老是教训儿子;但心里却明白这年头的世界是儿子辈的世界;发言权并不在他那里;他那双晶体老化的眼睛看什么都像是隔着毛玻璃。对梁平结交的那个圈子;他从来没有在心里轻视过。欧阳说得很对啊;为什么不能等一天?为什么不能打个电话?从他那个买房的冲动形成到交出那两万块钱;中间有足够的时间让事情逆转;他却像是吃错了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固执;这样蛮不讲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条也做不到。这哪里像一个接近古稀之年的人的行为。简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一辈子凡事都掂量再三;那么小心谨慎。老了老了;却忽然走起了极端。他的房地产知识几乎等于零。但他居然可以不做任何了解;不做任何比较;也不听任何建议;不顾最起码的商业规则;连最起码的买方权利也放弃掉;就一意孤行;贸然从事。这是病态!他真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喜怒无常;把要命的大事当儿戏。梁守一的手死死地抓着被单;松一阵紧一阵;每次都比前一次更用力。心口那儿也像有一只同样的手在抓。他止不住哼出声音来。 
“结果未必就一定是那样;欧阳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梁夫人的手从她自己的被窝里伸进来;抓住梁守一的一只胳膊;冰凉;微微颤抖。她可以指责他的;却没有。什么叫患难夫妻?这就是。 
“他们不会错的;是我太冒失了。对不起。”梁守一嘟哝说。 
“什么对不起啊;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为了梁平和我。” 
“太冒失了。” 
“别想了;大不了就是那两万块钱要不回来。” 
“现在就看欧阳的了。”梁守一在黑暗中睁大昏花的眼睛。 
下午欧阳来过了;说那两万块钱定金他负责收回来;他不相信这么点事还办不了。他说得越肯定;梁守一反而越没有信心。合同书上写得铁板钉钉;如果是他毁约;定金就全部没收。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 
“法律?”欧阳笑起来。 
也是啊;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那些堆积成山的法律如果真的有用;他们会活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吗?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欧阳的神通了。 

7 

一早上欧阳就给梁平来了电话;说他昨晚跟一个朋友泡了一夜桑拿;那人跟枕流人家的开发商以前在南边合伙开过妓院;现在虽然各做各的生意;话还是说得上的。让两位老人家只管放心。 
梁平转达的时候神气活现;差不多是在卖弄;。 
“你得意什么;钱要是能拿回来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也就是拿回了自己的钱。”梁夫人嗔道;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对儿子的得意。 
梁守一的心情则有些复杂:从昨天中午开始像是一直被人死死揪紧的胸口突然一下松开了;却又松得不那么舒畅。他们一没有为过官;二没有像而今学校里的那帮所谓专家教授那样私分过昧心钱;那两万块钱是他们凭着自己的学问一点一滴赚来的;清清白白。现在要以如此方式拿回来;却不免龌龊。哪里高兴得起来? 
看看梁守一的脸阴着;几个人也就停止了说笑。梁平懒得上班;在家里陪着父母等欧阳随时可能打来的电话。 
绵绵的春雨今天又下了起来;细细的;密密的;冷冷的;没有个完。南方的雨季很是烦人;湿度很大;屋子里面也到处湿漉漉的;衣柜的镜子蒙着一层雾水;墙面凝着水滴。即便什么事没有;这种天气也会让人觉得闷;觉得忧郁。 
何况他们心事重重。 
欧阳之后;枕流人家售楼部的梁小姐来了一个电话;很客气地向他们一家问早上好;顺便又问他们今天是否会去交首付款;并且特地说明她昨天因为等他们;推迟了下班;今天家里有点事;想早点走;并不是催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别忘了包括今天在内还有三天啊;过了期限真会没收;他们很厉害的。她把自己那一方说成“他们”;似乎跟买家成了一伙。 
梁守一自然没有跟梁小姐说打算退款的事;只是说有一笔银行的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不凑巧;提前支取利息上很不划算;正在考虑向亲友借款。梁小姐的电话再一次把他们的思路集中到了一点:欧阳真有那么大本事吗?毕竟毁约的是他们这一方;法律是摆设;到了他们这里就是刀山火海了。欧阳不过就是一个给电视台拉广告的;多少晓得一点黑幕罢了;相对于社会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最多就是一个活性稍大点的微生物。把希望寄托在这样微乎其微的一个角色身上;不止是太脆弱;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仿佛是针对着他们的疑问;欧阳及时来了电话;说他那位朋友已经找到了开发商许总的助理——他们也是很熟悉的;对方答应得很痛快;小事一桩;他本人就可以做主的;许总这两天在外地;他会去电话报告一声;然后跟几个董事会成员通个气;再通知销售公司的刘经理退款。欧阳并且从他朋友那里得到了刘经理的手机号。欧阳说这些的时候胸有成竹;轻描淡写;像是从桌上掸去了一点灰尘;远不像梁平那样一惊一乍。他那个朋友在省电视台做的广告;每次收费都是最低的;又总能挤进黄金时段。电视台的收费标准并没有降低;减少的只是欧阳的提成;所以欠欧阳的情。 
放下欧阳的电话;梁平立刻就拨了刘经理的手机;果然不错。刘经理听梁平说完;酸溜溜地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退定金的先例;要是许总发了话;我们照办就是。 
“谅你也不能不办。”梁平差一点说出声来;又强噎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事情是真正的有了转机。海平线上看见了桅杆的尖头;母腹中听见了婴儿的躁动;东方天空出现了日出的霞光;一直笼罩在屋子里的挥之不去的阴云总算散开。 
梁守一板在脸上的深刻皱纹渐渐柔和;又渐渐恢复了务虚的心情。他首先反思了自己这次一反常态的失误:事情本来是明摆着的;跟他一块退休的高先生随儿子移民加拿大;这么多年了;一直租房;就是不肯买房。他们既不是没钱;也不是要攒钱;就是不想让开发商和银行赚他的钱。房地产和给房地产放贷不就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两大支柱么。加拿大还知道住房市场化为主;福利性住房补贴为辅;我们呢;眨眨眼就从单位分房把你推到市场买房;商品房畸形高价;房地产成为最大的暴利产业。又从房改说到社会分配的不公。同是公有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部门、不同的行业;收入天壤之别。像梁平所在的这种被边缘化的事业单位便永无出头之日。又从这不公说到当下的两极分化;学校的新贵们那次组织他们这些退休的老教授参观新校区;无非是向他们炫耀所谓政绩。转了一圈;正赶上下课;从各个教学楼涌到主干道的学生如同洪流。四十出头的校长很有气魄地介绍说;今年我们一口气扩招了一万多;一个学生交一万;就是一个多亿;云云。参观完了;是十几桌很丰盛的宴席。梁守一没有躬逢其盛;悄然坐了公交回家。他刚刚在学生宿舍看到一个背着又烂又脏的铺盖卷来给儿子送钱的山区老农民;一路上过市走县;都是在街上露宿。那些宴席上堆着的就有从这样的农民身上敲出的骨髓。所谓天之道在损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在损不足以奉有余;诚哉斯言。 
窗子忽然亮起来;临近中午;天又放晴了。春天就是这样;忽寒忽暖;乍雨乍晴。漫天依然浓厚的云团裂开了缝隙;虽然不见阳光;还是可以感觉到那缝隙后面的阳光的力量。至少;雨是停了。 

梁守一问梁夫人;冰箱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中午好不好多做几个菜。又让梁平请欧阳过来用个便饭。梁平笑说;欧阳哪有时间陪太子读书;他恨不得让我们帮他去应饭局呢。梁守一脸上没怎样;心里一阵黯然;这个世界真的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了;老朽一个;连酬谢的资格也没有了。 

8 

梁守一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大圈眼睛鼻子嘴巴在自己头上旋转。 
“总算醒过来了。” 
隐隐约约听见哪个人出了一口粗气。 
后来知道;那个最先出粗气的是欧阳。如果梁守一从此一睡不醒;他就是杀人犯。他那个倒霉的电话是梁守一午睡未醒的时候打来的——梁守一这个午觉睡得很香;快到晚饭时间了;还在发出轻轻的鼾声。接电话的是梁平;梁守一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他想应该是通知他们去取回定金;却听见梁平气急败坏地怪叫起来。 
欧阳在电话里告诉梁平;他那个朋友被开发商许总的助理骗了;许总不是出差;是跟一伙开发商老板躲到香港去了。听说上面下来了打压炒房的政策;他们估计会出现退房的风潮。你们的定金要拿回来怕是没有指望了。 
“我日他八百代祖宗;这么大的变故居然就让我们撞上了!”欧阳恶狠狠地骂着脏话。他越是想说明不是自己没面子;就越是显着无奈。 
从被窝里坐起的梁守一怔怔地看着梁平扭动的背脊;忽然觉得胸口被人猛扎了一刀。 
家里人怎样叫的救护车;怎样进的医院;梁守一全然不知。进了抢救室之后;他两次停止心跳;两次都在电击后从死神怀里转回来。幸亏那天值班的是个老专家;临危不乱;就是这样的老专家也给他吓得满头大汗。他心脏病突发之后;动脉血管堵塞;不得不用抗血栓药打开动脉血管;致使心律失常;引发心跳骤停。同样的病情;不久前英国似乎发生过一例:一个患者在二十分钟里三十二次与死神擦肩;奇迹般生还。老专家只是听过;自己从没有过临床经验。 
“要谢就谢你先生自己吧。”老专家一面擦着汗;一面对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梁夫人说。 
梁守一和那位英国患者的另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一贯的健康的生活方式;烟酒不沾;起居有度;无任何不良嗜好;日子过得就像电脑程序一样精确有序。否则;他难逃这一劫;再高明的医术也帮不上忙。 
那天最有喜剧性的是梁小姐。傍晚她又给梁家来了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梁平的手机上。当时梁平正在抢救室外的走廊上痛不欲生;听到梁小姐的声音简直想杀了她。 
“我们在医院!”梁平恶声恶气地打断她。 
不管梁平的口气怎样凶狠;怎样不耐烦;梁小姐还是坚持问清楚了他们为什么在医院;在哪家医院;随后很快就来了;还捧着一只插满鲜花的大花篮:“梁老师身体挺好的嘛;怎么……” 
“你来干什么?哪个让你来的?”梁平横在梁小姐面前;虎视眈眈。 
“我来看梁老师啊;不行吗?”梁小姐很无辜地睁大那双细小但亮亮的眼睛。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梁平的脸涨得通红;手掌一下攥紧一下松开。 
梁小姐有点给他吓着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我们经理让我来的。今天上午他才告诉我;你们不想要那套房子了;要退定金。刚才他又让我通知你们;随时可以来办退款手续。你们是真有办法;这本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远处滚过一阵雷声;梁平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一下凝住了。 
“你怎么啦?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梁小姐更加紧张了。 
“里面请吧。”好半天;梁平说。 
梁守一已经醒来;睁着茫然的眼睛静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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