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1-水仙已乘鲤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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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1-水仙已乘鲤鱼去-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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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尾随向外走,对他说,下午还有其他的事,不能留下和大家一同吃饭。他于是送她至门口,亦不会多问。他对她私生活一无所知。    
    没有人知道她的生活。这正是所希望的。    
    终于逃离了喧吵的礼堂,穿着黑色的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风雪里。围巾不断掉下来,又被她重新绕到脖子上。路过寂寥的广场,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顶木屋里,鸽子们咕咕地低声叫。雪封了它们的窗,但新鲜的冷空气是最刺激和兴奋的,所有的鸽子头都聚到窗边,宛若吸大麻者,一边抽搐,一边猛吸。停下脚步,看着它们。她猜想探头出来的是那只刚刚独立的小鸽子,而它旁边那个紧紧和它依靠着,又对它的举动都小心地注视着的,应当是它的母亲。自从腹中有了孩子,从什么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来。她甚至在就要去欧洲大学讲学之前,对这个北方城市产生强烈的依恋——这个城市的线条变得柔和,绵细的冬雨、弥久不散的大雾都像是母亲的手在抚摸。    
    刚才一路从礼堂走来,极是小心。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面深深浅浅,常有人走的地方就会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树木,使她能够扶着前行。从未因为走路这样紧张,她多么害怕摔跤,多么害怕伤害了腹中的她。这很好笑,想,她为什么要如此害怕,反正再过几个小时,她终是要动手术,把她彻底拿走的。那时她就会断绝呼吸断绝养料的吸纳,从此与她断绝。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却做出如此关心她,在意她的模样,觉得自己可耻。    
    她忽然一阵心酸,胸口又觉得很闷。在一棵树前停下来,俯身呕吐。她已经开始习惯呕吐,此刻她甚至留恋这呕吐。她将失去这样的行为特征。她久久地把头埋在竖起的领子里,靠在树上。有人路过,走过来拍拍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摇摇头,肯定地说自己没事。路人便走远了。想,这种陌生的关怀也是惟有孕妇才享有的权利,她有一闪而过的满足感,旋即是一阵酸楚。    
    靠在树边,看了一下手表,离下午和医生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却又不想去吃饭。环视四周,朝一个外卖窗口走过去。她递上几块硬币,换了一杯冷的酸奶——她和所有孕妇一样喜酸。双手捧着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忽然那么强烈地想要和她说话。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宫里仰着一张夜明珠般发亮的小脸。    
    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相信每个人都有他归属的地方。桃李街3号就是的归属地。虽然那儿并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只是因为她离开那里便会不断地梦到那里。常觉得从前的某些记忆,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风湿病发作,悠悠散散地从骨头里飘出来。    
    女孩第一次到桃李街3号,只是觉得它像童话里的城堡——她从小对于童话里一些意象十分迷恋,诸如城堡,神灯,咒语等等,可是她却忘记了,城堡同时也是恐怖故事发生尤为繁盛的地方,它哀伤而电闪雷鸣。她正走向一个诡异的迷宫。    
    一直都记得和妈妈搬去桃李街3号的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天空是带着嫌怨的女人的脸,似有阻挠她们搬家之意。    
    的妈妈曼,穿着咖啡色扇摆式的收腰裙式风衣,夹着很小的拼色皮子的挎包,走在前面。而却拖着很大的木箱,里面塞满了从前奶奶买给她的玩具,给她做的衣服和绣的枕头。曼不许拿这些,说,去了那边就什么都有了。可是看着那些缺胳膊缺腿的娃娃,露着棉花的冬衣,哪一样也舍不得丢弃。曼回头瞥了一眼,骂她没出息。曼从前的衣服一件也没有拿走,临搬家前的那一刻,她只是认真地坐在梳妆台前化了个无懈可击的妆,喷了些小圆瓶里的香水——这次喷了许多。她从前告诫不许动她的小圆瓶,那个的价值够她们吃一个月的饭,可是今天她几乎把一整瓶香水都洒在了身上。    
    因为拖着箱子,没有办法打伞。她淋在大雨中,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她看到曼撑着一把白色花边的小洋伞,脚底的高跟鞋被踩得咯咯响。她如一只走进自由的大森林的孔雀一般地展示着优雅。那个时刻,任谁都会忘记,曼已经是个十二岁孩子的母亲。    
    她们一前一后在雨中走着。知道很多人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他们一定疑心她是这美丽少妇的小仆人,大约是惹到主人生气了,作为惩罚,便要淋在大雨中。不过不介意这些,奶奶临死前对她说,要尽量顺着这女人,在成年和足够强大之前,至少她可以给一块栖身之地。后来长大之后才发现,她的奶奶和妈妈虽然彼此仇恨和诅咒,但她们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作为女人的深深的算计和久久的记怨都在她们身上得到很好的体现。也必将在她这里得到延续。    
    衣服湿透的时候,终于走到了桃李街3号。


第一部分灰姑娘变成了小公主

    桃李街是她们不常来的地方,这边大都是有独立花园的小楼。道路两边一律是青色的大铁门,进进出出的是涂满阳光的豪华轿车,车里坐的是抱着长耳朵卷毛狗的美艳贵妇。知道妈妈痛恨她们,却极是喜欢她们身上的行头。偶尔经过这里看到那样的女子,曼都会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她们,表情里面充满了嫌恶和厌倦,仿佛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可是她的眼睛却半刻也不肯离开她们——她是多么喜欢她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啊。那个时候却不知,曼有朝一日会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此前她所做过的细致的观察终究没有白费。曼可以那么轻易地成为一个举止优雅的贵妇人,完全得益于她曾付出去的那些恶狠狠的目光。    
    桃李街3号院的大门虚掩着。曼也不按门铃,径直就向里面走,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穿过蔷薇花丛和葡萄架,她们走到了那幢二层小楼前。小楼是奶油色,像一头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的小白象,安静地坐在这个静谧花园的最深处。现在才知道,原来桃李街里面的房子是这么好看。先前只在外面的道路经过,看到黑色雕花铁棂的大门,看到大束蔷薇花从里面探出头来,连它们都好像沾上了高贵的气质,被浸染得这样忧郁和深沉。    
    曼按响了白色楼房大门口的门铃。门打开了。随曼走了进去。曼对门里面那个正注视着她们的男人说:    
    “我搬来了。”    
    到了秋天的时候,曼就和那个叫做陆逸寒的男人结了婚,成了桃李街3号的女主人。陆逸寒比曼小三岁,是艺术品拍卖公司的老板兼收藏家,开着一间富丽堂皇的画廊。他的家中收藏着很多名贵的字画以及古玩,像个丰盛的博物馆。陆逸寒自己亦喜欢作画,有一间非常宽敞明亮的画室。他的画亦在他的画廊展出,却从不交易。曼很是羡慕陆逸寒的清闲,每日不必上班,开心时便去自己的画廊走一遭,会几个朋友,却能够有源源不断的钱。并且他所交往的圈子中都是文化界名流,频繁的酒会更是让曼大开眼界。    
    曼和陆逸寒认识时日并不算短。因陆逸寒有朋友在歌舞团,自己亦常去看歌剧。曼知道陆逸寒多年前便死了妻子,除了身边有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再无其他亲人。曼心底自是喜欢他这样一个俊朗又阔绰的男子。而陆逸寒为人谨慎正派,曼是有夫之妇,他虽是喜欢曼,亦从不作非分之想。待到死了丈夫,曼便觉得陆逸寒当是最佳的依靠。她开始主动靠近他,并且让他知道自己命运有多坎坷,如今失去歌舞团工作,又须养活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多么不易。曼经历男人无数,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她果然引得陆逸寒的怜爱。    
    骤然间,也变成了住在桃李街的孩子。家有汽车和大狗,楼前的大花园点上灯火便可举办盛大舞会。并且总有园丁隔周来花园里清除杂草,修剪树木,也按照她的要求种上了草莓和夹竹桃。从前日夜阅读奉为真谛的童话竟然当真发生在了她的身上,灰姑娘变成了小公主。他们常问她,你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第一部分曼每个夜晚去舞厅跳舞

    曼是个过气的芭蕾舞演员。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团的当家花旦。曼就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团的编导,他们曾经一唱一和非常和谐,郎才女貌被传为佳话。可是歌舞团后来每况愈下,最后终于解散了。曼和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时间他们都待在家里,从日出到日落,面对着面,争执埋怨便从无休止。他们痛斥对方没用、懒惰,赖在家里不肯出去工作。两个人就像在不紧不慢地拉锯,终日都处在不能平衡、一触即发的状态下。那样的日子终于被他们过腻了。他们都走出了家门。曼每个夜晚去舞厅跳舞,她从下午的时候开始打扮,她的衣服虽然多,可是大多已过时,所以这很容易让她变得心情沮丧,大发脾气。曼在镜子面前一件一件换衣服,每次都不能满意,只是等到快来不及了,才勉强选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把头发盘好,在脸上搽粉和胭脂。口红细致地涂上两遍,最后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质高跟鞋从大门里冲出去。的奶奶必定会在曼走远之后,颠着小脚跟到门边去骂她。她是这样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这样地害怕她。她害怕曼会彻底离开这个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观念始终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头脑里。    
    曼出去跳舞的时候,的爸爸就会招人在家中热火朝天地打麻将。    
    的奶奶和小小的呆在不到十平米的里间,外间便是麻将桌,的爸爸和他的“战友们”。的奶奶到了吃饭时间就准时走出去给这一大屋子的人做饭。她会把和自己吃的饭端进来,放在一张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各坐在一端吃。的奶奶是个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边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只手撑在地上,然后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腾地一下,整个压在地上,两只腿向桌子外打开。    
    有一次她坐得太急,两只脚打开的时候碰到了桌子,竟然把桌子踢翻了。滚烫的绿豆稀饭把她的脚烫伤了。永远记得奶奶那一刻的表情。她那满脸的皱纹像晕开的湖面一样,向四周推开波纹。奶奶嗷嗷地叫着,伸出皮肉松懈的手臂去够她烫伤的脚。那是一双命运多舛的脚,年轻的时候被布裹得窒息,一日不得停歇地走路和奔波,年老了也没有疼爱的孩子给它一盆温暖的热水作为抚慰,现在在滚烫的稀饭下面像无处藏身的兔子,终于感到了要走到尽头的悲怆。    
    是的,记得那天,满桌子的饭菜洒在地上,奶奶的脚肿得那么大。她坐在地上哭,像个被丢弃的小孩子,错愕地抬起头寻找自己的亲人。从桌子的另一端很快地爬过去,奶奶的手终于够到了,一把抱住了她。因为恐慌而颤抖,却忘记了哭泣。奶奶紧紧抱住她,双手那么死命地抓着她。可怜的老人,眼泪和鼻涕一起淌下来,粘在女孩的脸上,衣服上。她呜呜地哭,嘴里说着含混不清的话。过了很久才把那几句不断重复的话听清楚,奶奶说她走了谁照顾她的小孙女儿呢。那是一种多么无助的恐慌啊。那时候奶奶知道,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然而对于自己再也无能为力的事情,却是如此地放不下。今生今世永远都会记得奶奶那一刻的样子。抓着奶奶的手,安慰她说,我会快快长大,自己赚钱,给你买鸭绒被子和缎面刺绣的对襟棉袄。奶奶哭得那么凶,忽然很慌张。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奶奶哄得好起来,怎么才能令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兑现这承诺。    
    她只是想给这可怜的老人一些可以温暖和保护的物质。奶奶应该很需要在寒冬的夜晚紧紧护住身体的鸭绒被,她很需要一双舒服的带着棉花里子的布鞋来保护总是受伤的脚。想变成一个富翁,把这些一一送给奶奶。她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糟糕的家,再也不需要生活在这个日子过得唯唯诺诺的屋檐下。可那是多么遥远的理想,就像飞机要经历太久的升空过程,奶奶终于也没有看到这飞机在天空上的飞行。    
    十岁那年,奶奶死于心脏病。她死的时候脚上的烫伤还没有好。那烫伤似乎是一个楔子,伤疤一直没有好,越烂越大,她的身上充满了腐肉的味道。她渐渐几乎不能站立和行走,可即便是顺着墙壁勉强地移动,她也要去做饭给她的儿子和他那些砌长城的战友。那日她靠在炉灶旁边剥蒜。锅里放了油,油一点一点变热,沸腾起来,可是她没有再把蒜丢下去。她心脏病忽然发作,倒在了炉子旁边。那个时候还在学校上课,她的爸爸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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