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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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之书-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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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走,他陷入昏暗中。    
    第二天上午我下楼时他在画房。他说他五点起床,正在看一本昆虫学的画。    
    一周后又接到S的电话,这回是在他家设宴。他住河谷镇(Riverdale),离曼哈顿仅十几英里,是有钱人躲避都市喧嚣的好去处。他的豪宅坐落在哈德逊河边,视野开阔。从阳台望去,在变化微妙的光线中,天空河水丘陵层次分明。他家是个小型博物馆,几乎都是文艺复兴的名画,包括伯尼尼和戈雅的重要作品。    
    今晚的主要客人是美国桂冠诗人库尼兹(Stanley Kunitz)及夫人,分别坐在长桌两头。S雇了几个人打下手,由他亲自掌勺。坐在库尼兹旁边的是个患艾滋病的女诗人,眼神扑朔迷离,但有一种正视死亡的坚定。我和S坐在库尼兹夫人两侧。她九十五岁,说起话来像个孩子,天真不连贯。她请人在她的红酒里兑点儿水。“这回好多了,”她呷了一口,对我说,“我看这儿的客人都很模糊,只有声音是熟悉的。”    
    S今天很健谈,从意大利人的性格讲到昆虫的生活。他认为昆虫有自己的世界,做爱做到昏天黑地的地步,那是一种幸福,人类不能理解的幸福。他有一天醒来,发现两只蝙蝠正在他胸口上做爱。“我怕蝙蝠。”老夫人说。S又讲到蛇的爱情,老人扮了个鬼脸说:“我怕蛇。”    
    八    
    去迈阿密晒了半年太阳的老夫妇马上要回来了,我们得从他们的单元搬出,临时住到朋友家去。要说这单元还算宽敞,但惨不忍睹。棕黑色家具丑陋笨重,好像跟随老夫妇多年后决心长在那里;两个并排面对电视的单人沙发,加上那停摆的座钟,代表了退休者的生活格局;墙上挂满廉价的商品油画和旅游明信片,如窥视浮华世界的大小窗口。我们不得不用色调明亮的布和地毯,以及从画家朋友那儿借来的画尽可能地覆盖一切。    
    这个单元在上城中央公园西侧的一栋三十二层公寓楼里。住在里边的都是穷人,若无政府的住房补贴,谁也不可能留在这寸土寸金的曼哈顿。我们的邻居多半是黑人。在电梯那狭小的空间和短短的升降时间里,打声招呼,最多三言两语,说说狗、天气和孩子,然后目光错开。别瞧纽约人直眉瞪眼,其实什么都没耽误,仅一瞥,点点滴滴在心头。若碰见话多的肯定有毛病,最好躲远点儿。    
    在纽约,街区(neighborhood)是个重要的概念。这让我想起老北京。哪个饭馆实惠啤酒没兑水,哪个副食店的肉好菜新鲜,哪个居委会老太太最刁钻,以及去哪个煤铺拉蜂窝煤到哪个派出所领粮票,全得门清。在纽约也差不多。我知道哪个看门人和气,哪个服装店售货员漂亮,哪个路口车少,哪个小铺的啤酒种类多且便宜……纽约自有它的方便之处,各行各业均有二十四小时服务。可以想象有相当那么一拨夜猫子,昼伏夜出。    
    流浪汉也多半跟街区共命运。每回去银行,拉门的总是同一个老头,彬彬有礼,外加美好的祝愿;而副食店门口永远戳着同一个恶煞,若不给钱,必招来一顿劈头盖脑的臭骂。好在人们习惯了政治家的赞美和老板的诅咒,见怪不怪。每回晚上我经过百老汇和七十八街之间,几乎都能见到那个瘦瘦的男人,躺在路边的铺盖上,掌灯夜读,用的是个钢笔手电筒,周围大包小包估摸塞满捡来的书。那精神让我惭愧。    
    我出门基本有条固定路线,先去八十六街和百老汇拐角的花旗银行(Citibank)取钱,顺手在旁边报亭买份报纸,沿百老汇走到八十三街左拐,穿过一个路口进邮局,办完事在那街角买束花,沿阿姆斯特丹大道折回,在八十五街的副食店买菜,再到隔壁酒店拎上两瓶红酒,然后经过一个红砖教堂回家。赶上刮风下雨,我会躲到马路对面去——整个路口都被脚手架覆盖。    
    九    
    我们搬到西村。西村是格林威治村的一部分,也是其传统意义上的心脏。E和家人住在那种纽约典型的排房里,独门独院,楼梯嘎嘎作响,勾连着三层楼及地下室,后院窄小,有竹林摇曳。建于一九二九年,作为这条街最古老的房子,曾是分割成四十个鸽子笼般的寄宿宿舍,几易其主而翻修改建,十四年前被E买下,融入他的性格和趣味。他每天早起头一件事就是把塑料喂鸟器装满,再挂回树叉上,鸽子麻雀已在竹林扑腾,跃跃欲试。然后他就着咖啡读《约纽时报》,雷打不动。这时邻居家的女高音在麻雀声中高歌,怪吓人的,尤其那音阶练习好像攀登云梯,让人提心吊胆。    
    荷兰人当初买下整个曼哈顿岛时,这里还是片鸟飞兽走的林地。英国人占领后,英军舰队司令买下三百英亩烟草种植地,在哈德逊河边安家落户,他临死前命名其庄园为格林威治。一八二二年,瘟疫横行,人们为了河边新鲜的空气搬来,这个偏僻村落渐渐变成繁华的市镇。十九世纪末,赶时髦的有钱人急忙奔新兴的中上城,途中的格林威治村被遗忘,荒下来。于是艺术家和反叛者搬进来,而当地信教的意大利、爱尔兰和德国移民,被他们波西米亚的生活方式及异端邪说吓坏了。    
    一九一六年某天,一帮年轻人在酒吧喝了个通宵,爬到华盛顿广场的拱门顶上,大叫大喊,宣布成立自由共和国——新波西米亚。他们说什么也不肯下来,直到市长答应了这一要求。格林威治村曾一度以“小波西米亚”风靡全国。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垮掉一代”的诗人从各地而来,形成第一波的冲击。到了六十年代,波普艺术、先锋戏剧和摇滚乐接踵而至,加上大麻,构成了波西米亚生活最后时光。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被以同性恋自我认同为标志的性革命所取代。八十年代里根的经济政策使房价飞涨,艺术家被逐到东村和别的地方。    
    中午E从顶楼的画房下来,我问他的写作进行得怎么样,他讲了个福楼拜的故事。有一天吃午饭,福楼拜走出画房,客人如是问,他说他只写了个逗号;晚饭时客人再问,他说他把那逗号涂掉了。    
    


第四辑  他乡的天空纽约变奏(3)

    十    
    一九七○年三月六日,西村的西十一街十八号发生爆炸,“气象员”地下组织(Weatherman Underground)的三名成员在制造炸弹时不慎引爆,被当场炸死。另两个姑娘幸存下来,赤身裸体跑到隔壁的电影明星达斯汀·霍夫曼(Dustin Hoffman)家,跟他妻子借了衣服,躲进地铁,在地下生活了很多年。其中一个后来自首,从轻发落;另一个再次卷入别的地下组织的生活,被捕后处以重刑。    
    “气象员”来自美国著名歌手鲍普·迪兰(Bob Dylan)的歌词,“你用不着气象员告知风往哪儿吹”(You don’t need a weatherman to know which way the wind blows)。它的前身是一个全国性组织“民主社会学生联盟”(SDS),成立于一九六○年,随着美国的人权运动和反越战的抗议示威发展壮大,也越来越倾向暴力。一九六九年由于观点分歧,它分裂成若干团体,其中最激进的就是“气象员”。该组织在纽约的成员主要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他们是激进分子,主张通过武装革命来打消美帝国主义的气焰。    
    E告诉我,他有个同学就是“气象员”的成员。后来成了英文教授。在他们看来,私有制是万恶之源,甚至连衣物都会导致私有观念。他们进屋全要脱光,衣服集中在一个大纸箱里,出门时随便穿一件。可每个人尺寸不同,穿戴必然很怪。由于“气象员”在英文中属阳性,和妇女解放相抵触,后改名为“气象地下组织”(Weather Underground)。    
    从一九六九年“气象员”成立以来,其成员纷纷被捕送上法庭。一九七○年六月九日,即在西村的事故后三个月,纽约警察局被炸;七月二十七日,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在纽约的分支机构被炸,“气象员”发表新闻公报,承认是他们所为……    
    五月应是绿肥红瘦,却乍暖还寒。和一个从德国来的朋友约好,一起逛格林威治村。蒙蒙细雨,穿过曲折小街,先去了迪兰·托马斯喝死的那家“白马”酒馆(White Horse Tavern),又去了世界上最早的同性恋书店,今天周末,要等中午才能开门。我们来到华盛顿广场。西北角有几张镶棋盘的石桌,多数空着,有个老头摆好棋子,拿出计时器,等待对手的到来。穿过广场,沿第六大道拐进西十一街,终于找到十八号。    
    这栋三角形的现代化建筑是一九七八年重建的,夹在老房子中,似乎故意突出某种不协调。这是个普通的星期六的早上。一个父亲在门口逗弄小男孩,另一家人正迎接客人,或告别。有谁还会记得三十一年前的爆炸事件?在那些“气象员”中,死者永远年轻,生者和我年龄相仿,都来自六十年代的造反运动,并留有那个时代的烙印。如今,风向早就变了。我想起鲍普·迪兰的歌:“你用不着气象员告知风往哪儿吹”。    
    十一    
    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三日,一艘油轮停靠在费城德拉河(Delar River)码头卸油,见习船员X和伙伴乘出租车到附近的小镇,他另付了一百五十美元,出租司机换了辆自己的车,一直把他们拉到纽约。他一九五○年出生在台湾屏东南州,自幼爱画画,在马祖服了三年兵役。他“跳船”蓄谋已久,是为了到纽约闯天下。    
    我是在朋友家的聚会上认识他的。他小个儿,黝黑,但眼睛特别,直愣愣的,有一种藏得很深的忧伤。陪他一起来的女人跟他正好相反,又白又高,高出他大半头。他们靠着墙角喝酒聊天。主人把X介绍给我,说他是著名的观念艺术家。高个女人纠正说,是世界级大师。你好,大师。酒尽人散,大师要开车送我回曼哈顿。他开的是辆后车厢加盖的小卡车。那女人后我下车。于是窝进窄窄的后座,手脚支出来。    
    X车开得稳,不像刚出道的艺术界的怪人。当时作为画家的家属,我也跟着啧啧称奇。    
    我们约好再去喝一杯。到西村停好车,那女人被解放出来。先进一家酒吧,女侍态度恶劣,每人非得买两杯才能坐下,岂有此理。又换了一家,坐定。他相当内向,自有一套语言系统,不易进入。我琢磨一个人独处久了,他人已不重要——虚无之墙的投影而已。    
    到纽约后,他边打工边琢磨自己的走向。他早期作品有自残倾向,比如跳楼钻粪坑,把腿都摔坏了。一瘸一拐地摸索,终于开了窍,他连续做了四个为期一年的作品。    
    从七八年至七九年,他自我监禁在一个十平米见方两米多高的笼子里。一年期间,不交谈,不读写,不听广播,不看电视。他进笼子那天由律师贴了封条,出来时再启封。每日三餐是由一个朋友送的。对伙食不满,他只能摔碗抗议。他以床为家,到余下的地盘散步算作出门。他每天在墙上画一道——整整三百六十五道,早画了还不行,剩下的时间显得太漫长。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笼子,只是往往意识不到而已。    
    从八○年春天起,他把自己关进同一个笼子,穿着工作服,每小时打卡一次,持续了一年。为了精确,他买了台日本打卡机,和手表和高音喇叭串连,每小时差三十秒响一次。和头一年那种半冬眠状态正好相反,他成了世界上最忙的人,每天打二十四次卡。他说,打卡打久了,就像瘸子走路变得自然而然。在他看来,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消耗有限的生命,而所谓时间是无限的,在打卡时他强烈感觉到生命与时间的荒谬关系。    
    第三件作品是从八一年夏天起在户外生活一年,不进任何建筑物、地下道、洞穴、帐篷、汽车、火车、飞机、船舱等。他背着个睡袋,与纽约街头的流浪汉为伍。比流浪汉强的是他兜里有钱,能填饱肚子,但不能像他们那样钻进地铁、桥洞或废弃建筑物睡觉。那年纽约的冬天奇冷,低到零下三十八度,他把所有衣服都穿上,烤火取暖,一躺下就会被冻死。人比自然更恶。有一回他在一家工厂附近喝茶,老板连打带骂赶他走,他掏出护身用的三节棍。警察来了,他拿出报道他的报纸,蒙混过去。不久那老板在街上看见他,又叫来警察。这回可不管什么艺术原则,先关十五个小时,还要判刑。他花钱找来律师。开庭时,法官同意他留在室外。律师的铁嘴铜牙加上法官的同情心,最后把他放了。除了那十五个小时,他孤狼般在户外生活了一年,成了人类文明的旁观者。    
    从一九八三年七月四日即美国独立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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