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罗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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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罗含-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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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可嗔道:“还说让他剪呢。要不是他在跟我唱对台戏我早就干净了。他硬说要我留着,死活不让我弄掉这短命的东西。我说你不帮我剪就算了,我自己去理发店,谁知这样他也不乐意,横竖要我续着这条命根,倒像是他的活宝贝一样。我知道跟他讲多了也是白搭。他这个人你是最清楚的,表面上是个好脾气,性子里头那个倔劲儿比谁都厉害,凡事只要是他认定的就是雷也打不动。有和他讨价还价的工夫我还不如自己先斩后奏。等一刀下去,头发截成两段,续也续不上的时候,他就不好说什么了。今天他出门去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这才刚剪了两刀,谁知你就来了。正好我也看不见好坏。哥,跟我说实话,你看着后面真的很难看吗?”
    沈赫含笑点了点头。小可皱眉庠装不快,然后眼珠子一转,把剪刀递到沈赫手里,说:“你帮我修修平吧。”
    “我不会这东西。”
    “又不要你在头上绣出花来。你在后面看得全,帮我弄弄齐就好了。”
    沈赫只得勉强接过剪刀,犹豫地看了一眼,下手修剪起来。小可忍着痒,屏着脖子,从镜子里盯着沈赫脸上认真仔细的表情。
    沈赫的双眼炯炯有神。两道眉峰像左右撇开的两半刀刃,定定地镇在脸上;嘴角噙着一丝从容不迫的微笑;瞳孔里的神情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打理头发,又像是在不经意地传情达意。小可心里暗暗念道,为什么他看人的眼神,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都是一样的冷,让人老也琢磨不透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镜子内外八只眼睛,两双落花,两双流水。
    沈赫右手小指微微轻掸小可颈项上的发屑。小可心头一动,虚着眼睛瞅着镜子里的沈赫发呆。脑海里一种类似前因后果的幻相不断重叠。回想起初次见到他时的情景,他看着自己弯腰扶起快要落地的行李箱,听到段哥介绍的时候诧异的表情……然后思绪便越飞越远……
    小可脑中的臆想渐渐变成催眠,情不自禁便转身搂住了沈赫的腰。沈赫措手不及,忙喊:“当心!剪刀。”
    剪刀顺势落在地上。小可吓得退开两步,问:“没事吧?”
    沈赫手肘被剪刀擦破,渗出血丝,他不惊不慌抹去痕迹,说道:“没事。你自己照照镜子,剪好了。”
    小可没有照镜子,口中说着:“我刚才……”
    “照照镜子吧,剪得还齐的话就收拾一下。段哥不在我也不多等了。回来也别跟他说我来过,过几天我再来看他。”
    沈赫拾起落在地上的剪刀,放在镜前,快步走出卫生间,拉开大门,抬脚离开。
    转身留下一个当机立断的背影。
    又是一声响,沈赫从窗户的角度俯视,一群孩子正追逐嬉戏。其中有个小孩跌倒在地上,周围的同伴发出起哄的叫声——欢乐的小插曲。那小孩拍拍屁股站起身继续追打。
    沈赫掐灭烟头,短暂的回忆像鱼翔海底,鸟过碧空,一转眼就消失在岁末不眠的夜色里。
    站在一个制高点望下看,每个角落里都是人头攒动。钟声又用力地敲了一下,夜晚十点半,庆贺的人越聚越多,人们跑着,笑着,闹着,把平日的欢乐攒积起来,挤在同一个时刻挥霍放纵。
    也有人安静地坐在街头。经不起折腾的人累了乏了便倚着树靠着灯柱,歇歇腿脚,等到元气恢复了再继续加入到欢乐的洪流中去。
    马路边的绿化草坪也有三三两两歇息的人。
    翡翠一屁股坐在花坛的围栏边,双手轮流敲打着膝盖,一边嘴里埋怨道:“累死了。才走了这么三四条马路,就要蹭上一个多小时。平时半个人都看不到,今晚上天杀的全都挤出来凑热闹。以后再也不跟着起哄了。有什么意思,人看人,全是虚热闹。”
    老孙也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翡翠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哪是出来散心,分明是来找气受的。还不如在家里太太平平地呆着。你看看这人头人脑的连回去的路都堵死了,现在是车也叫不到。只好干耗着,不等到明年看来是回不去了。”
    老孙仍然没有接她的话茬。
    翡翠恨恨地瞪着他,没好气地问道:“你说怎么办吧?都是你的主意,现在我走不动了。要不你背我?”
    老孙说:“你死沉的,我背不动。”
    翡翠听了这话啐了一口,说:“就知道你是这德行。我也靠不上你什么。大家就这么干等吧,反正坐着也死不了人。我说你这副样子怎么就和我那天杀的瘸子后爹一模一样呢?什么事情要么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要么就是急起来杀爹杀娘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老孙转头盯着翡翠的眼睛。她的眼睛稍稍上了一点淡妆,薄红浅紫,详略得当。老孙开口问:“上个礼拜你见到你后爸了?”
    翡翠像是突然被他这话刺中了什么痛处,眼神不太自然地闪了几下,勉强转了转脖子,只拼凑出个差强人意的笑脸,说道:“是啊。我妈的葬礼他能不到场吗?”
    老孙问:“他没有对你说什么?”
    翡翠道:“我和他本来就没有关系,现在妈妈一死就更加两不相干了,他和我有什么话可说的。”
    老孙问:“当初不是他把你赶出家门的吗?”
    翡翠用手在鼻子上轻轻抹了一把,说:“那是他的家,他当然有权利把我往外赶啦。我倒是从来没有怨过他赶我走这件事情。我只是恨当初连我妈也跟着一起骂我。她戳着我的额头骂我不要脸,骂我是贱货。她说怎么养出了我这么个儿子。别人的儿子都是听话懂事替大人争气。只有她养出来的儿子好好的男人不当,偏要去作女人。整天在家里看着发嫌,出门去又到处丢人显眼。没出息,没本事,专门只会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那几年里这样的话我天天听,时时听,耳朵都听出了老茧,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你们爱怎么讲就怎么讲。只是有一点我受不了,只要我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后爸就要动手打我,还用香烟屁股烫我胳膊。那些年我把这一辈子该吃的苦都吃完了,身上的淤青常常是新的盖在旧的上面,浑身上下从没有一块干干净净的皮肉。其实到最后他们如果不赶我,我也是要走的。那个家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老孙沉默。翡翠忽然问:“你身上带烟了吗?”老孙摇头。翡翠摆了摆手,像是说:“没有就算了。”停了一会儿之后又接着往下讲:“后来你也知道我妈妈和那瘸子生了个小妹妹,不到一岁就生肺炎死了。听说自从那以后我妈妈就变了个人一样,整天进进出出哭丧着脸。瘸子的脾气也越来越差,有事没事就要打她一顿,心情好的时候光是嘴上骂两句,心情差起来就把她往死里打。我妈妈后来托人找过我两回,我都故意没有露面。
   直到这一次听说她实在是病得不行了,想要最后看上我一眼,我这才没忍心,趁瘸子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去看了她两回。本来月初那次去看她的时候,我觉得她气色还好了些,已经能够吃粥喝汤了,我那时就在想熬过这一冬再看看说不定就能好了,哪想到她那模样竟然是回光反照,一眨眼工夫说没就没了。”
    讲到这里,翡翠的声音嘎然止住,像是一下子找不到用什么样的措辞再继续往下讲述。
    不知是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翡翠的眼睛有点干涩。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慈悲,开口闭口放慢了语速:“最后那一次见我妈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预兆了,只是我当时都没有发觉。她跟我说的那些话后来细细琢磨,一句一句都像是在交代后事。她先是撩起衣服让我看她肚子上的刀疤,她跟我说‘你不要怨妈妈,妈妈也不容易啊,当初生你的时候是头胎难产,生了十几个小时才把你从肚子上打了个洞给挖出来的。’说着她就拉着我的手去摸她肚子上突起的那一道疤。我敷衍地摸了一把赶紧帮她把衣服拉扯好,惟恐她病里再着了凉,就更不好弄了。接着她不知从哪里抖落出来一个玉镯子,硬要塞给我。她说这是外婆出嫁的时候压在箱子底的陪嫁,后来外婆把这镯子传给了她。刚刚戴上镯子的时候,她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现在人也老了手也粗了,想戴也戴不上了。她说要把这镯子给我。我先是不收,她就哭了起来,一边哭嘴里还念念叨叨,人活了一辈子什么也留不下来,要是连这点东西都没人要,怎么能让她安心。我听见她这么说只好把镯子戴在腕子上,她这才笑了起来。
    “后来她探头探脑地拉着我神秘兮兮地讲了许多关于瘸子的坏话。她跟我讲瘸子是个阳痿,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儿结果死掉了,瘸子接下来半辈子就绝了后了。她说要是瘸子以后再找其他女人的话,其他女人也是要给他糟蹋的,他这人就是个绝八代的命。赚钱没本事,做男人没本事,在家打老婆的本事就大得很。腿脚不利索,手上的力气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她当初是戳瞎了眼,鬼拉了手,才嫁到他们家里。这一辈子细想想就没有一件顺心顺意的事情。克夫克子败家绝户的名声全叫她给摊上了。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讲着讲着就颠三倒四起来,讲一段稍稍完整的内容之后,就开始东一件事情里面夹着西一件事情,‘因为所以虽然但是’全都搭不上关系。我听着听着不耐烦了就想要走。哪晓得她一见我要走忽然神情紧张起来,一把拽着我不肯撒手,还没等我要说什么话她就突然声泪俱下。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扳着我的头,拖着我的耳朵跟我讲的最后那几句话。她说,乖女儿,宝贝女儿,妈这辈子没把你养好,妈对不起你,下辈子妈再不让你受这个苦了。你原谅妈吧,都是妈不好,把你带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是妈的女儿,妈再也不要逼你做妈的儿子了。妈从今以后全都改了。
    “我摸着她的额头实在是烫得不行,我就知道她是在说胡话。所以我只好强逼着她吃药,可是她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肯吃,说那药是瘸子预备着要送她上西天的。我好说歹说喂了几遍她都死活不吃,还把我的手也扭伤了,最后我一赌气撇下她就走了。走的时候我的心里还在骂她,哪想到这就是我最后一回跟活着的她见面了。”
    翡翠轻轻仰起头,脸上稍稍露出痛苦的神情。接着她缓缓沉下脑袋,两手撑着太阳穴。眼睛定定地看着四周嬉笑打闹往来倏忽的人群。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出声。他们俩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如同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两座冰山一样孤立无援。天空一开始是蓝色,接着是黑色,到最后就变得什么颜色都没有了。
    空气有些异动,像是要起风的感觉。
    老孙喉结上下伸缩了一回,开口道:“明天你去把我银行里的那笔钱取出来吧。”
    翡翠眼睛看着脚下,沉默不语。
    老孙说:“算上路费伙食费,到香港那里做一趟手术的话这点钱应该够了。我就不陪你去了。你自己选个好点的时间出发吧。”
    翡翠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双手的怀抱里。临近午夜的风把她长长的黑发吹得飞腾飘摇无所归依。
    夜露已经开始沉降。起风了。可惜这寒意一丝一毫也吹不进热情高涨的人群。
    钟声如梦呓般“叮呤桄榔”响个不停。一记、两记、三记……十一记钟声回荡在夜空里。准备好欢呼的人们已经全神以待预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岁末最后一天,所有的娱乐场所全都生意爆满,电影院里也是人头挤挤。由于节日档期的缘故,这个时候上映的几乎清一色全是轻松搞笑的片子。金金和Mark并排坐在电影院里居中的位置。荧幕上的笑星极尽搞怪整人之能事,一个半小时下来,金金笑得快要岔了气。Mark也很快就被影片欢快的情节感染,忘乎所以地跟着笑了起来。
    电影散场的时候,走出大门的观众把电影里的情绪一并带到了外面,和寒冷的空气相碰撞的一瞬间,激出爽朗的笑声,有些人还在意犹未尽地高声谈论着。
    他们俩一前一后走下电影院出口的台阶。
    金金忽然转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小阿福最近还好吧?”
    Mark愣住,赶上前两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小阿福的?”
    金金把腮帮子一鼓,脸上的表情像是牙齿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说道:“就当我没问过吧。”
    走着走着就汇入了狂欢的队伍。行人中间不时地窜来窜去卖玫瑰花的小姑娘。
    “买一朵花吧。”小姑娘把腼腆的花朵直接送到陌生人的面前,眼睛里放出坚定的光亮。
    卖花的女孩有一种近乎无畏的坚韧,一旦铆上了一个人,便是死心塌地地纠缠,任你怎么闪躲,她总有办法用游移的步伐和仰视的目光让你踟躇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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