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旃罗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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旃罗含-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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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了的人呢?”他随口问一个专心说讲的老阿婆。
    老阿婆不回头,仍凭空望着二楼说:“早被运走了。”
    “你刚才见到了?”
    “是啊。黑不溜湫的一条。喏……”老阿婆仰起下巴指道:“就是以前这老头子在阳台上老是挂风鳗的那个大铁钩子上边。远远看着像条大鱼,近看了才晓得是个死人。”
     这时议论纷纷的闲杂邻里也参与了进来,宋晓君站在边上一字一句地认真听着。
    “清明节呀,没办法,被冤鬼锁走了。”
    “以前生活不检点,报应总会来的。还是太太平平作人好。”
    “他家不是养了一只猫吗?现在人一死,连猫也不见了,真是世态炎凉呵。”
    “听说家里连一个靠得住的亲戚都没有,他的后事谁来操办呢?”
    “反正来来去去他也就一个人,也用不着开什么追悼会的。他是个医生,死了以后身体也不用烧掉,说不定就直接送去捐给国家做实验了。这样的人,死了倒可以做做贡献,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修修来世吧。”
    所有的讲话都是唏唏唆唆交头接耳的。
    空气里聚集了太多暴戾之气。婆婆妈妈挤成一堆,你吸着我呼出的空气,我又吃进他哈出的气体。宋晓君无心再细听下去,于是转身回到家里。
    姐姐刚挂上电话。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碗箸,只等着开饭。
    吃晚饭的时候,宋晓君埋头大嚼。宋婷婷冷不丁开口说道:“好久没见你那个同学苏洋了,怎么不叫他到家里来玩呢?”
    宋晓君一阵猛扒,吃了好几口白米饭,说:“人家很忙的。”
    “那五一放假了让他来玩吧。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
    宋晓君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也不晓得是答应着“嗯”,还是生气的“哼”。
    一个星期前,苏洋约宋晓君出来有话要说。宋晓君不知道是什么事,于是心里边不免暗自揣测。
    等见了面,两个人 互望了一眼,便同时把头低了下去,满脸都是尴尬的神情。宋晓君打点出十足精神,准备听苏洋要说些什么。
    街对面的路灯下,有个新丧的孀妇带着孩子正焚烧死人的衣服。气氛有点压抑,漫天的烟灰像是呼之欲出的心事,飘满整个空间。
    苏洋想了一想,开口说道:“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做这种事情了。”
    宋晓君心里头咯噔一跳,没想到劈头盖脸上来的第一句竟是这个话,他脸上仍然故作平静,牙齿险险地咬着下唇。
    苏洋酝酿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认识有一年多了。从我刚刚转学来的第一天起你就对我很好。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宋晓君抬起头死死地看着苏洋。他的眼睛很漂亮,眼角收尾的地方有一颗淡淡的黑痣。
    苏洋躲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继续说:“可我们都是男孩子。我们不可以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们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可以一起打球,可以一起看书、一起复习功课,我们可以在一起做很多其他的事情。但是上次那件事以后不可以再做了。说实话我有点害怕,希望只是玩笑开过了头,一场误会,没有其他什么意思。”
    宋晓君听出苏洋吞吞吐吐的背后,心底也在暗暗发虚。可是究竟在心虚些什么,宋晓君已经不想去辨听了。还能说什么呢?光是这两句话已经把他呛得够难受了。宋晓君低下脑袋,肚子里千回百转要讲的话挤成一堆,嘴上却是咬死了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呼吸的声音全压在了嗓子眼里。空气干得几乎都能看到裂纹了。
    苏洋最后说了一句:“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
    接着两个人便默默地踏着回家的路,一前一后,一声不吭。
    路灯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死死地拽着,眼看就要被生生拉断了。道路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涌来,不知哪条通向归途,又或者是走任何一条路,结果都会是同一个地方。
    宋晓君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那一晚,这一晚,他都没有睡,心像是浸在了水里,起起浮浮找不着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眼睛一闭上就幻想起了吊在大铁钩上的尸体。轻得连一点分量都没有,随风不停地摆动。
    “我们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姐姐睡在身边,已经隐隐听到细细的鼾声。宋晓君的眼睛盯着黑夜里的某一个点。
     不睡,这一天就不会过去。
第二章
    (二)
    上海的市中心有一处地界叫人民广场。它是一圈半圆形的绿化场地,中央的位置是一座沉稳内敛的博物馆,四周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这是一片不小的领地,夹杂在其间有许多数也数不清的故事。
    隔着一条宽广的大马路,另半边是一个封闭的公园,叫做人民公园。原本两边的圆弧合在一起是旧上海的跑马厅。在这里上演过不少纸醉金迷又复惨败破落的往事。一番乾坤轮转之后,资本主义的声色场所落在了人民政权的手里,成了大众娱乐休闲的观光场地。
    人民广场造得十分大气,起伏的走道有宽阔的台阶,一眼望去可以看到成片的青草绿地和高低错落的乔木花丛。白天的时候场地上会有肥胖的鸽子往返嬉戏,供游人玩耍, 阳光洒落在这里的时候,恍惚给人幸福安详的错觉。
    夜晚来临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致。周边街道的灯光亮起,华光流离之中,人民广场的绿意就暗淡了下去。原本明朗的草木在夜色里变得躲躲闪闪,加上周围异彩纷呈的高层建筑掩映,益发衬出这里的幽静黯然。
    灯光阑珊处流连着一群异样的身影。他们或坐或蹲,或徘徊左右,或踌躇前后,神情面貌全都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悠悠地散着暗香。躲在灯光无法照射的角落,他们像是群走失灵魂的躯壳一般彷徨无措。然而他们的眼神却格外地锐利,像是一把把抹了油光的刀子,划开黑色,穿透暧昧难辨的脸孔,直勾勾地射出来,四下打探,寻找自己的猎物。
    他们是一群特殊的猎人,自己同时也充当猎物,摆弄着姿态,等待别人投来勾留的目光。
    人民广场是上海“同志”圈里有名的一个渔场。只要夜间天气不太恶劣的情况下这里总是人丁兴旺。有不少MB的帮派组织在这里有自己的据点,由一到两个为首的老大带领着,招揽客人,恣意玩乐。
    然而这些毕竟是户外的野客,在情在理到底不入流。
    宋晓君跑跑停停一阵急奔,终于在人民广场的一块花坛边歇住了脚步。
    不远处有个人正歪着脖子,半截下巴缩在领口里,手上燃着一枝香烟,橙红色的烟头小心翼翼地闪烁着。
    回想刚才,空荡荡的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姐姐出门给学生补课。实在无聊。宋晓君一通电话打到苏洋的家里。他已经睡了。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宋晓君咬了咬牙。空气里飘散着躁动的情绪。
    耳听得窗外不知哪里传来了狗叫的声音,这吠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没有可以捉摸的来源,倒像是随着暮色一同降临人间的伴奏。
    宋晓君左手缩撑着套上手表,右手拔根拉起跑鞋,关上日光灯,拿好钥匙,锁上大门,出去走走。
    四月天,夜间还有几分凉意,他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不分东南西北,乱跑乱晃。
    不一会儿来到了人民广场的花坛。转了几圈,停住脚步,匀了匀呼吸。这里的空气很干净,有植物散发的清香,草地和泥土的气息在黑夜里也变得更加沁心。
    蹭过来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人,看了宋晓君一眼。走过去,又走了回来。
    问道:“小弟弟,现在几点了?”
    宋晓君抬腕一看:“八点差七分。”
    那男人没有走开,继续盯着宋晓君,神色里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欲念。宋晓君站在花坛边,深深呼了一口空气,左望一眼,右看一眼,回过头,只见那男人还站在原地,不由地心头一颤。这是要干吗?
    那男人冲他微微一笑。宋晓君尴尬地对他也笑了笑,干咳一声,忙忙走开。
    走出十米开外,回头一觑,那男人仍在对着他微笑,不禁害怕起来,加紧了两步,逃离这个地方。
    跑了一阵,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快到家的时候,远远望见窗户里透出灯光。姐姐已经回来了。
    踏入家门。姐姐正低头整理衣衫,看见弟弟进门,便问:“这么晚到哪里去了?”
    宋晓君换上拖鞋,褪下手表,脸上的表情似乎有意装作没听见姐姐的问话。
    可狭窄的空间没有周转的余地。
    宋晓君抬头撞见姐姐执意询问的眼神,于是擦了一下鼻子说:“闷得慌,到同学家去坐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晨,太阳只稍稍露了半边脸就躲到云层里去了。
    宋婷婷临着窗台的镜子往自己头上佩戴发夹。 宋晓君在卫生间漱口刷牙。大清早的空气当中满是牙膏管子里散发出来的特有清香。
    气象预报员的声音从隔壁人家的收音机里见缝插针地往外散播:“今天本市天气以多云为主,午后有短时间的降雨,请居民及相关单位作好防雨准备。今天最高气温十七摄氏度,最低气温十二摄氏度。”
    宋晓君匆匆洗梳完毕,吃了两口早饭,跨上书包就出门了。
    姐姐撇下梳子和镜子,追到门口把他喊住:“伞怎么不带!下午要下雨的。”
    宋晓君折返回来,从门后挂衣裳的钩子上拿起雨伞,然后对姐姐说:“今天我要晚点回来,不要准备我的晚饭了。”
    边说边飞奔着出了家门。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宋晓君的眼神划过净白的墙壁。
    凡是有空间的地方到处贴满了油刷墨印的小广告:专治淋病梅毒,一针见效;专业钻孔,疏通下水道;酒店直招,男女公关,月薪过万。诸如此类,零零总总。
    宋晓君是第一个到教室的,他抖落出书包里的书本文具,一边归整,一边不时地抬头注意门口的动静。第二个进来的是个女生,坐在最前排。她一进门就笑微微地打了个招呼,坐定之后开始整理书包,随后又站起身,走到讲台前擦拭黑板,十分忙碌。
    几分钟后门被推开,踏进门来的是苏洋,他往宋晓君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接着教室里陆陆续续进来三三两两的学生。不一会儿早晨短暂的宁静就被完全打破。前前后后的同学高低错落地交谈着天南地北的话题。
    宋晓君站起身,看准机会走近苏洋的座位。苏洋正低头整理书包,很用心的样子。宋晓君的眼神仿佛是长着触角的藤蔓,蜿蜒曲折了几个来回才落在苏洋的身上。
    苏洋在课桌抽屉里磨蹭了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宋晓君,停顿了一下,问:“有事吗?”
    宋晓君说:“我想我们还是再好好谈谈。放学以后你先不要走……”
    苏洋不容他把话说完,便截住他的提议,生硬地说道:“算了。没什么好谈的,该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话语里满是不胜其烦的口气。宋晓君连愣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苏洋便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到讲台边递交昨天的作业,然后转身走出教室的大门,半点没有犹豫的样子。
    一整个上午都是多云的天气,太阳几乎要在厚厚的云层里溺水窒息了。宋晓君手托腮,凝望着天空。教室里老师的讲课声和粉笔划擦黑板的声音就像是背景画面上哄染的色调,一丝一毫也没能进入他的脑海。
    下午天空下起了雨。没有风,雨是直直往下坠的。所有的窗户紧闭,宋晓君双手抱在桌面上,头埋在中间,竖起一只耳朵,听雨水打落在玻璃上的声音。
    放学的时候雨渐渐停歇。同学好友相携着离开。 宋晓君缓缓仰起脸,看到苏洋的座位空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家了。玻璃窗上残淌的雨水正专心致志地盘索着让人费解的图案。宋晓君觉得意兴索然,慢腾腾地整理好书包,把雨伞胡乱往里一塞。
    脚步走着走着又朝人民广场的方向移动。
    书包耷拉在肩上,随着步子的快慢在后背上轻重缓急地敲打着拍子。
    地面有下午雨水的残留。
    远处一个身影向他走近。
    宋晓君没有抬头注意,脚步踏进一个水洼。
    那渐近的身影正抽着烟,烟头的火在烧。
    又踩过一个水洼,那人已经走到宋晓君的身边,两下里都在掂量着自己的心事,无暇分心,肩头和肩头便撞在了一起。那人的手指一抖,香烟就落了下来。
    烟头在水里“嗞”地一声熄灭,淡蓝色的火光轻轻地晃了一下,便消逝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宋晓君被撞得往后一颠,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幸好那人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宋晓君稍稍平衡了一下,才稳住脚跟。
    那人放下手掌,定定地把宋晓君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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