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却鹰目一凛，直拽着戚少商左臂就撩进帐去，冲口而出便是大喝：“大夫！这里有伤者，还不过来施医！？”
背后有人轻拍，二人转过身去，见是小栗头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医徒打扮的矮小少年，双眼大而有神，手里端着盆热水，见戚少商便道：“你就是刚才跳进敌阵那人？随我来，我替你上药！”语中大有钦佩之意。
“他叫阿钰，是云大夫的学徒，医术也不错的。”小栗头跟着解释。
一眼，只消一眼，顾惜朝便已看出这是个女子——女子在军营中自有不便之处，扮成男装也无可厚非——于是他心领神会，也不多言。
三人随着阿钰拐进紧邻的一间小帐篷，进门便闻到浓浓的药味，门口的炉上正咕噜咕噜煎着中药，靠里边墙角的背篓里装着满满的草药。
这个阿钰的手法也算是熟练——清洗、上药、缝线、包扎，均一丝不苟有条不紊。戚少商静静坐在凳子上，不时看一眼立在对面的顾惜朝。
这期间，小栗头也没闲着——尤其是缝线的时候，为了分散戚少商的注意力，便缠着他问东问西，直到把他的出身姓名、武学流派、兴趣爱好问了个遍，阿钰这边也快结束了。
“好了，肩上的伤处理完毕！”阿钰松了一口气，拿布将手上的血迹拭去。
顾惜朝转身到桌旁倒了碗水，准备给戚少商端去。
只万万没想到接下来，这小学徒问出句多么惊煞旁人的话：
“但是……你身上这么多青青紫紫的……是怎么回事啊？要不要紧？痛不痛？”说着，一边拿手指摁摁。
顾惜朝手一抖，水碗差点掉地上。
戚少商神色尴尬。刚才一直只想着肩上的伤，完全忘了身上——尤其是肩颈胸口处满布的那些……那些……
“呃”了半天，想了半天，才敷衍道：“这些……大概是在河边休息时，被蚊子叮咬的。”
另一人只在一旁抿唇不语。
阿钰似乎更加不解：“可是……蚊子怎会叮成这样？而且还叮得这么多！你让顾大哥来看，这里、这里……连这里都有啊！”
“真的、真的是被蚊子咬的！”戚少商颇感无力，赶忙止住他，“一种公蚊。”
小栗头忍不住插嘴纠正：“不对哎戚大哥，咬人的不都是母蚊子吗？我听人说过，公蚊不咬人！”
戚少商摇头：“是我们那里的一种公蚊，毒性很阴，叮过的地方不会起泡，却会青紫一片；而且牙尖嘴利，隔着衣服也能吸人血的！”说着，边把自己褪下半边的衣服从腰际拉上来，赶快穿好。
顾惜朝看他撒谎撒得面不改色，颇觉有趣：“蛇虫鼠蚁之辈，哪能伤得了戚大侠分毫？莫非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是苦了那些蚊虫，要叮进这么粗的皮里面，该是元气大伤了吧？”
戚少商正接过水碗，闻言很不满地看他一眼——你不帮我圆场，居然还落井下石？顾惜朝……
“噗嗤嗤——”门口药罐里的水沸腾出来，浇在火里发出了响声。顾惜朝离得最近，两步过去揭开盖子，看是药已煎好，便拿布握了罐耳要将药汁倾出。
——宽大的衣袖这时显得碍事，遂腾出一只手将它微微捋起。
黑小子眼尖，立刻发现那只小臂上淡淡一排牙印，十分惊讶，当下冲过去拉住那人袖子：“顾大哥！你被人咬啦？”
顾惜朝脸色立变，将袖一拂，没好气地扫视一眼戚少商：“是母猪咬的！”
戚少商一口水呛出大半，无奈苦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点：“我记得不止一处，那上面应该还有……”
“戚少商！”咬牙低吼——却见对方背过脸去，双肩一阵阵抖动……
岂有此理！顾惜朝发狠地一把抓起桌上长剑——戚少商疗伤时解下的长剑——朝着那人胸前便是一刺——
吓！？戚少商觉察及时，一脚点地撑起身后退几步，又接连躲过数剑，顺势掀开帐门，一掠而出——免得连累了这小小营帐遭殃！
顾惜朝自是狠追出门，步步紧逼；戚少商却也只是逃，并不接招。于是东方微白的晨空下，就见一人奔跑在前、偶尔施展轻功上跳下跃；一人提剑在后、偶尔猛冲上前挥砍几剑——不多时，便双双冲出军营。
戚少商纵身跃上崖壁上的突石，看顾惜朝追近了，心知那人因众派围剿后内力全失，早已施不了轻功……
顾惜朝追至石下，怒言：“戚少商！你只知道逃，算什么男人？！”
“你拿了我的剑，我手无寸铁，这算公平？”
一咬牙：“有种给我下来！”
“你为何不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
忽一大兵跳出草丛，不耐烦地怒吼：“你们两个到底谁上谁下，给老子一次说清楚了！！！……操他奶奶的，拉泡屎都不让人清静！”
骂完，一边系着裤子大大咧咧走远。
6。
才在小帐内依着打了会儿盹，便有士兵进来通传：
“两位，麾主有请！”
二人进了大帐，见彦烨与两名将士立于帐中，手持木棍在地面的沙土上画着图形，似是正讨论行军路线。后方的桌案上放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放了很久，早已没了热气。
觉察两人进来，彦烨便与将士最后交代了几句。那两人离去前不忘俯身将地上的沙土抚平。
戚少商对彦烨抱拳示意。
彦烨微笑迎上，道：“在‘风神之牙’里，大家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不用太过拘束。在下彦烨，还未请教两位大名？”
“戚少商。这位顾惜朝。”颇有风度地抬手介绍。顾惜朝亦点头一笑以示。
彦烨道：“戚兄弟侠肝义胆、身手不凡，我要尊称一声‘戚大哥’！顾兄弟有谋有略、风采卓绝，我当敬称一声‘顾公子’！来，两位这边请坐！”
三人平坐于一侧座榻上。
彦烨起身道：“昨夜一役，两位的才智胆识令彦烨佩服，若不是你们仗义相助，‘风神之牙’的死伤恐怕难以计数，我代这里的兵士们谢过二位！”
戚少商亦起身：“麾主为一军统帅，年轻有为，才更是让人佩服。你方才说……‘风神之牙’？”
彦烨道：“我们这支队伍，就是‘风神之牙’。”
戚少商追问：“隶属于何国？”
“‘风神之牙’不是正规军队，也不归属哪个国家军政管制，原本只是从流散民间的弓箭社发展而来。”彦烨微微一笑，做着说明，“这里的兵士，来自五郡、八族、十二国的都有，都是为了共同的目的，自愿投军。”
五郡？八族？十二国？戚少商心下微怔，正要开口，彦烨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戚大哥和顾公子是哪国人？”
戚少商看顾惜朝一眼，说：“我们都是大……”
大……什么？后面有个字，为何突然想不起来？是什么……
戚少商迟疑着，皱眉。
“……成国子民。”戚少商浅浅一笑，为自己的吞吞吐吐略感抱歉。
彦烨点点头，又道：“如今乱世，种族危难。乌玺国来势汹汹，十二国虽结成盟友，调集最强兵力联合与之对抗，却也只能是势均力敌，各据一方互为牵制而已。百多年来，战火烽烟不断，如果没有一方彻底倒下，永远不会结束。‘风神之牙’，是为配合王军、以“暗兵”的形式组建的兵团，我们此行的任务，是摧毁——如果顺利，则天下大治有望。”
“摧毁什么？”戚少商抓住重点。
彦烨略一停顿，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男儿志在身先报国，平定乱世，开拓民族千秋大业，战死沙场当是最荣耀的归属。两位定也是鸿鹄远大之人，胸怀血荐轩辕之志。风神之牙此番任务极具艰险，正缺勇将良才，如果你们肯加入助以一臂之力的话，相信我们能有更大的胜算。”
果然——是为招贤啊。一直没有说话的顾惜朝嘴角勾起一笑。
风神之牙，五郡、八族、十二国，百年战乱，与我何干？
“彦麾主，我二人只是不慎迷了路，无奈之下才来军营打扰。此间尚系要事，如不及时赶去办妥，心下委实难安。”
彦烨看定顾惜朝，眼中微露某种神色。“你们要往何处？”
何处？总不能说七顾茅庐吧。只得选一个离家最近、又能从那里找到回家之路的地方：“大南沙洲。”
彦烨别开眼，略为沉吟：“这个名字……我好象听过，但又记得不太真切。不如这样，你们先助我……”
“那就请麾主给我们马匹、干粮和地图！我等自行找路。”顾惜朝也不让步。
彦烨一笑，走到他跟前，温色暖言：“顾公子此举欠虑。大漠上环境恶劣，地域又广阔无垠，要找寻一片沙洲根本是大海捞针。你们不熟路，再加上戚大哥才刚刚受了伤，如果就这样离开，遇上什么风险，伤势定会恶化。”
少商的伤，的确不宜冒险……顾惜朝想着这点，缄默不语。
“我们军队正在筹备下一波的军粮，大概还要再等个几天才会拔营。这样，你们大可先住在营里，我们有军医，对戚大哥的伤势也有帮助。两位既有要事，我也不便勉强。等到我们起程的时候，我再指派两名识路的兵士送你们去大南沙洲，如何？”
“麾主一番好意，戚某先行谢过。”
出了大帐，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戚少商停下脚步：“你怎么看？”
顾惜朝蹙眉：“我在想他说的话，真假莫辨，好象有很多都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事。”
“处在乱世、身先报国——那个彦烨倒也是条汉子。”戚少商抱手于胸，仰天闭目一叹：“十二国……我们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顾惜朝微一摇头，看着戚少商：“总之，你现在只管安心养伤……”
“戚大哥！顾大哥！”忽听一声喊，两人转头看去，见是小栗头和阿钰正站在那边，阿钰背着大竹篓，小栗头却扯着他的袖子。
“你们来得正好，替我陪阿钰去山上采药吧，我要赶着去帮班察大哥的忙，走不开！”
阿钰却一个劲儿扯着袖子：“不用不用，都说不用！”
“不行！这里是大漠边界，最近的山头也在十里之外，你连抓鸡的力气都没有，要是去了碰到乌玺国兵怎么办？！”小栗头说话不讲价。
“班察耶多怎么了？”戚少商问。
“班察大哥他们小队要做先行军探路，今天晚上就进索珞峡谷，我要去帮他们给马做伪装！”看看戚少商的伤，再看向顾惜朝：“顾大哥，你陪阿钰去一趟吧！”
戚少商也看向顾惜朝：“你陪他去吧，我去班察那儿看看。……路上小心。”
7。
“昨晚的药草用得很快，我这次要多采一点，等进了索珞峡谷，队伍就要急行军，而且那里也不可能再有草药采了。”阿钰拿脚拨开地上的棘条。
顾惜朝微微点头，看向他：“你为何会随军？”
“师父说，医者应当悬壶济世。现在我们跟乌玺国的仗打得那么厉害，每一次仗都会死伤好多人，如果没有大夫愿意随军，那士兵们打起仗来又怎么会安心呢？只有打败了乌玺国军，我们的天下才会太平，才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所以，这也算是济世的一种吧？”从地上拔出一株草药，放进背篓里。阿钰站起身来，继续四下寻找。
“其实我也很羡慕小栗头他们，可以上战场杀敌人！不像我，只能远远站在后方，连上山采药也要人保护……”说到这里，有些面带委屈地看顾惜朝一眼。
顾惜朝摇头一笑：“战场上并不适合你。”——浴血沙场，岂是你一个女子应该经历的？
阿钰拭了拭汗，缓下脚步，似是无心地问：“顾大哥，你有妻子吗？”
顾惜朝眼光漾了漾，垂下眼睫，轻轻点头：“有。”
“戚大哥呢？”
“……也有吧。”——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们定都是儿女满堂，共享天伦吧？”阿钰站到他面前，看着他双眼，微抿着唇。
顾惜朝笑笑，并不答他。
“可是，这个世上还有好多的人，他们因为战乱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我很小的时候，娘就跟我说，这天下没有国，哪里来的家？顾大哥，你们就留下来帮麾主吧！麾主……也是很可怜的人。”
“什么意思？”顾惜朝眼神一定。
“你没见他一头的银发吗？师父说，那是一种病，叫‘白束子’。麾主他……活不过三十岁的。”
银发……的确，极少见的银发……原是如此……
戚少商随小栗头来到班察耶多所住的营帐前，帐门是撩起的，内里打了数十张简易地铺。
“戚大哥！” “戚兄弟！”……
左右进出兵士见到戚少商，纷纷都面带尊敬打着招呼。初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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