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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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门下走狗-第四波-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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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春寒已经持续了三天,本来开始消融的积雪结成了又黑又硬的冰块。这座居住着三千万人的城市上空尽是黯淡的云层。冷风在大街小巷里游荡,冬天忙于借尸还魂。然而此时乞丐早已活跃起来,他们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用一种职业性的悲惨敲打着我们的同情心。可事实上我们比乞丐还穷,否则我们就不会罢餐,更不会在罢餐之后又躲躲闪闪地钻进食堂。在这所学校里,有几个学生的父母就是乞丐;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的……随着罢餐的继续,加上反常的天气和连夜大雨,许多人发现他们开始像虫那样失眠了。我们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精疲力竭。睡在下铺的人可以听见上铺的心跳,有时却听不见自己的。起先大伙还能在下半夜迷糊一阵子,在梦里继续听着别人的心跳声。但自从宿舍楼里来过一伙大盖帽之后,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彻夜无眠的状态。可恶的失眠还增加了我们的饥饿感。于是在充满混乱的晚上,成百上千箱的方便面,以惊人的速度被一张张空虚的大嘴消耗掉了。然而,常年吃垃圾食品的人都知道,那些外观漂亮的小面条就算吃得再多,也不能填饱一只夜间嚎叫的肚子。———我们需要油水,需要大块大块的红烧肉!罢餐是谁的鬼主意?天真的想法!究竟谁在罢餐中倒了大霉,是既得利益还是我们这帮饿殍?我们每天吃方便面以致两眼发直,脸色泛青,而且注定连个屁也捞不着。    
    罢餐从来都不会成功,因为只要是个人他就要吃饭;你不在这吃,就得在那吃。在这所大学里,你上哪吃都一样。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一个人根本不吃饭,岂止不吃饭,连方便面也不吃,因为卖方便面的实际上和开食堂的是一家子。但这样的人就不是人了,或者很快就不是人了。    
    所以罢餐是注定要失败的。事实上罢餐从一开始就失败了,甚至从罢餐的想法产生之日起就失败了。最后几天里,垃圾食品把人折磨得精神恍惚,而夜轮在大雨中驶过一条海岛链,向着饥肠辘辘的梦乡进发。    
    我醒来的时候全身肌肉酸痛。昨天夜里,我和小源跟在一个名叫刘远的男人后面,手持棍棒,就像两个流氓……我小时候总被一伙流氓打,并被另一伙流氓保护。这种没道理的事情之所以发生在我身上,是因为我哥在县里是有名的流氓,许多我儿时的玩伴也是流氓,据说我父亲原来也是流氓,而且还是海盗,用渔船运过私货。后来他们又说我不像流氓了,全都不再管我。我原想跟他们说,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流氓,将来就更不会是。我讨厌别人把我叫做流氓,就像小源讨厌别人叫他才子一样。归根到底,我讨厌当一个流氓,我觉得当流氓真是没意思透了。但小源不这么看。他认为一个人应该敢于当流氓,善于当流氓。对此我无话可说。那天晚上,我们跟在一个名叫刘远的男人后面,当了一回流氓。    
    小源天生就有一股狂热的劲头,尽管那并不是当流氓所必需的,但有时候可以用来对付流氓。那天晚上,我们从船尾走到船头,发现到处都乱糟糟一片,四下灯光昏暗,而且还能听见建筑工地的声音,这种场景真是够可怕的。而船长室里,一个独眼老头缩进月光造成的阴影之中,用他那只发红光的眼睛盯着我们……    
    那天夜里是昏睡病发生的前夕,旅行者与独眼老头凭借一支马林彻·舒纳牌7.77毫米来复枪开始了一项事业:使“梦月大象”号邮轮恢复秩序,就像它于航程之初,在太阳和月亮之间的大海上悠然行驶的样子。    
    他们说干就干。当晚,刘远就用奇袭的办法逮住了灰眼睛,把他和另外几个家伙关进了杂物舱。这件事造就了一个英雄。有几个水手希望能跟够追随他,刘远同意了。“灰眼睛”和刘远见面时,神情毫无异样,而且也没有发出树香。此后群龙无首的“孪生教派”并未马上垮台,所以刘远和他的伙伴们决定对教徒采取更强硬的措施。第二天晚上,当小源再次见到他的旅行者朋友的时候,刘远正指挥着一伙水手在甲板上驱赶“灰眼睛”的信徒。当时刘远站在高处,单手持枪,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那些听命于他的水手正忙着把“灰眼睛”的信徒拖进拖出。两天后,刘远和独眼船长基本上控制了邮轮的前半部。原来住在三等舱的那些乘客,有三分之一被抓起来关了禁闭,有三分之一被赶到了大船尾部,有三分之一和一大群不知从哪里来的家伙老老实实呆在舱里,除了吃就是睡。事情不断发展,“梦月大象”号如同一座海上的小城市般昼夜喧嚣。又过了半个星期,刘远终于消灭了其他派别,将大船的后半部分也控制住了。有几个顽固分子被揍得惨不忍睹,只剩下一口气。眼看整艘邮轮就要落在刘远的手里了,可就在这时,刘远的几个部下忽然造起反来,仗着手里有两三支枪,强行占领了驾驶室。独眼船长打算和叛乱分子谈判,但刘远认为这是多此一举,他以五倍于对方的力量发起进攻,消灭了反叛势力。平息了叛乱之后,大副和其他高级船员都对刘远表示服从,只有三副没有表态,而是毫无预兆地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一天晚上,风高浪急,从“梦月大象”号底部的机舱和货舱里冲出了一只孟加拉白虎和几帮人。他们沿着楼梯往上冲,一直冲到船舷上。刘远和他的手下朝他们开枪,据说打死了那只老虎和好几个人。事后,尸体被抛进大海,血迹也被洗刷干净。这次事件之后,邮轮各处产生了许多传闻。    
    第二天,独眼船长站出来说,三副所发起的一次不成功的叛乱已被镇压下去。船长在餐厅出现时,神情憔悴,像一只愤怒的老火鸡。随后,船长下达了禁酒令,以结束不少醉汉在船头骂脏话、用酒瓶敲别人脑袋瓜的状况。另外,“梦月大象”号上成立了临时委员会,以管理邮轮特殊时期的公共事务。临时委员会由船长、大副、船员工会代表、乘客代表共同组成。独眼船长说,“梦月大象”号面临的处境依然凶险,人们还要面对机械故障、狂怒的大海以及那些发生于夜间的难以解释的事情。最后船长宣布,在非常情况下,委员会有权决定搞女人是否违法,有权决定谁吃大米饭、谁啃粗馒头,有权决定上厕所的次序,有权决定它自己是不是应该存在下去。最后,它有权决定各种它认为应该决定的事情。临时委员会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把全体成员分为若干小组,每个小组必须随时上报组员情况。埃兰成了小姐和年轻夫人的代表。


流氓家史夜轮:中风狂走的小源(13)

    很少有人会想到,首先反对临时委员会的人是贾南德。人们认为,贾南德是婆罗门,所以他不会反对临时委员会。但贾南德在甲板上指着船长室大声斥责,又是所有人都耳闻目睹了的。刘远听说此事之后,下令把贾南德关了禁闭。人们聚集在船舷上,议论纷纷,有人唉声叹气,希望邮轮有朝一日可以达到智利的港口,有人愤愤不平,说必须把得势的刘远拉下马来,还有人说,大船走了那么久还不到岸,是因为如今地球的各大洲都被海水淹没了,所以大伙只能指望旅行者带领他们去寻找最后的陆地。就在这时,那位始终躲在自己客舱里的大美人埃兰出现了,她束起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脖子使她显得又高贵又骄傲。埃兰迈着她惯有的费尔米娜式的步子,在众人的注视中走过一间间晦暗的船舱,走过那条冗长而宽阔的船舷,走到首楼甲板上对一个刘远的手下说:    
    “如果他要关别人禁闭,就让他先关我。”    
    埃兰就是这样被关起来的,但很快她又获得了自由。埃兰说她对男人彻底丧失了信心,不是因为他们怯懦,也不是因为他们残暴,而是因为他们生下来就长着一颗冷酷无情的心。当天晚上,埃兰从船上消失了,她消失得非常彻底,无影无踪,甚至没有在大多数人的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但是有一个家伙,我知道他一定忘不了那个女人。今后的岁月里,他将为此受尽煎熬。    
    14    
    世上的事情注定会出人意料。一个星期三下午,小源听到有人对他说,快去看看吧,那个老在楼顶喝酒的哥们要跳楼。这件事情发生时,小源还认为“呼噜王”就快走出失恋的阴霾了。归根到底,他是那种很容易快活起来的人。    
    有人跳楼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接近黄昏,当时各种阴影正在以人们能够察觉的速度逐渐拉长。我和虫正从外面吃完煎饼回来。我们顶着大风走进这栋该死的学生公寓,摇摇晃晃地爬上六楼,一口气跨过一大堆垃圾,停在那扇曾被踹开过无数次的房门面前。我正打算掏出钥匙,就听见有人在楼道里高声叫喊。一开始,那种古怪的叫喊声———带着一些兴奋,显得不可捉摸———让我以为是中国队在一场无关痛痒的比赛中进球了。过了好一会我们才听清楚,不是中国队进球,而是有一个人从楼顶跳了下去。    
    我和虫几乎同时想到了“呼噜王”。他两个月以来痛不欲生的种种惨相在我们眼前一一浮现。“呼噜王”那种近乎狂热的悲伤,要我说不过是自取灭亡的愚蠢。然而这种愚蠢是伟大的。四年之中,除了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那几天,“呼噜王”每天都要陪伴他那位小巧玲珑、走路的时候迈着小碎步屁股一扭一扭的铁娘子吃饭。谁都看得出来,他热烈地爱着他的女人,为这个女人准备她需要的一切。甚至她不需要的,他也为她准备停当了,例如足够她看一辈子的乏味书信、令人发笑的痴情的甜言蜜语、护花使者所应具备的倒梯形的身材,非凡的性能力以及男女平等的伟大精神、虚无缥缈的贷款能力、卑贱的殷勤与奴仆的契约……他甚至还有一个只为她而活的可怕而完美无缺的人生计划,一大堆没有她世界便没有意义的信念和说法。总之,一个钱囊飘垂的青年的一切,他都为她准备好了,但她并不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在我所认识的人中,没有哪个能像“呼噜王”一样,以他无限的勇气、柔情和孤独去爱一个女人。虫曾经说过,在爱情的诸多狗屎当中,“呼噜王”用最窝囊的方式吞下了最冷最硬的一种。如今我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就过身来,看着虫。虫似笑非笑,难看得像在哭。    
    昏睡病是突然降临到“梦月大象”号上的。船长的老狗死后,这种病症在船上迅速扩散。然而,昏睡病的蔓延据说没有击跨老船长的意志,他下定决心,在上天把他打发去和他的老狗做伴之前,他本人绝不放弃对邮轮“梦月大象”号的挽救,尽管在他四十多年的航海生涯中他从没有经历过如此严重的昏睡病的蔓延。许多人莫名其妙地睡着了,甚至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也是如此:“孪生上帝论”的发明者和他的姘妇就是这样陷入无边无际的昏睡当中的。人们不敢睡觉,害怕长睡不醒。人们展开了无止无休的争论,彻夜在昏暗的酒吧和拥挤的餐厅里吵吵嚷嚷。有人引经据典,强调舌蝇的叮咬可以治疗昏睡病;有人指出正确的说法是舌蝇的叮咬将导致昏睡病。有人把昏睡病归咎于道德败坏,认为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麻风。    
    我再次见到刘远时几乎认不出他了。他又缩回了自己的船舱里,终日足不出户。他脸色阴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坐着不动,只在每天晚上才变得稍微快活一些……旅行者曾经与身材高大的图阿雷格人共同于沙漠中生活,他们一起在戈壁上钓鱼,靠打盐井贩盐为生。图阿雷格人是一群灭亡者的后裔,是被神所遗弃的人。他们住在世界的尽头,从青年时代起就蒙着面纱,因为他们不想将他们从远古就遗传下来的那张死人般的脸孔示人……旅行者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图阿雷格人。他改用一种鹰鸷的目光审查每一个走进船舱的人。很多人被刘远关了禁闭,其中包括贾南德和埃兰。他似乎对所有事情全死了心,什么都不再理会了。当人们告诉他,昏睡病正在“梦月大象”号上肆虐时,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对来人喃喃地说:    
    “这种病是海虱带来的……”    
    ———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海虱,那是一种出生在深海中的动物。小海虱小得几乎无法看见;大海虱像一只巨型的蝌蚪,足有一艘邮轮那么大。古代以色列人把海虱叫做“利维坦”,据说它曾经吞下一个叫约伯的倒霉蛋。我们中国人的祖先则把它称为“鲲”,意思就是“黑色的大鱼”。但海虱不是鱼,它是一种虱子。旅行者说,正是海虱带来了昏睡病。    
    忧郁的大船已经迷失在大海的深处。那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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