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炮-刘庆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哑炮-刘庆邦-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里的意思,嫂子不想让他在嫂子家里呆着了,跟下了逐客令也差不多。嫂子没有明说让他走,没抱着孩子马上出去,就算给他留了面子。他叹了口气,低下了头,眼睛要湿的样子。按他原来的想法,今天不但要拉嫂子的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还可以把嫂子抱一抱,把嫂子的嘴亲一下。因他想象得太丰富,期望值过高,连最低的设想都没实现,未免觉得失望,像是受到了打击,自卑也涌上心头。他低沉地问:嫂子,你认为我是一个坏人吗?嫂子说:这话怎么说的,我从来没说过你是一个坏人。一个人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问谁都不如问自己。问他自己的心。江水君说:嫂子,我明白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都怪我一时糊涂,嫂子别往心里去。 
   
  四 
   
  江水君管住了自己,好长时间没到乔新枝家里去。到了春节期间的一天,宋春来请几个老乡到家里喝酒,江水君才跟几个老乡一块儿去了。江水君提了一瓶白酒,一瓶葡萄酒,还给宋春来的儿子买了一支用高粱莛子和红纸耳朵扎成的风车,做得礼仪周全。那时过春节矿上都不放假,说的是过革命化春节。也是当时缺煤缺得厉害,越是天寒地冻,对煤的需求量越大。过春节矿工不但不能休息,还要出满勤,干满点,出大力,流大汗,多贡献,夺高产。这都是矿上那时候的流行语,说出来一串儿一串儿的。矿工大都是从农村来的,都有过春节的习惯,好像大长一年都不算,盼的就是过春节那几天。过春节不能回老家点蜡烛,放鞭炮,与家人团圆,似乎一年前面的日子都白过了,心里缺了好大一块。为有所弥补,过春节时多少也热闹一下,老乡们提前好几天就撺掇宋春来请客。这些老乡,不管是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他们在矿上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有一间小屋,老婆在矿上住着的,只有宋春来。宋春来似乎责无旁贷,他说一定请,到时候大家好好喝一顿。从一个公社里被招工来到这个矿上的老乡有五六个,别人都说过去宋春来家喝酒,只有江水君没开过口。他想让宋春来知道,他和宋春来的关系更近些,不会让宋春来为难。宋春来家的石头小屋就那么一点点地方,没有小桌,也没有板凳,喝酒在哪里喝呢?当然江水君使的是自己的志气,他得让乔新枝知道,他是一个有记性的人,不能让乔新枝看不起他。可是,别的老乡都答应了去宋春来家喝酒,江水君一个人不去也不好,那样的话,乔新枝会认为他心胸窄,肚量小,不是有记性,而是好记仇。 
  乔新枝有办法,家里没有餐桌,她把床腾出来了,以床板代替餐桌。这张小床是宋春来从单身宿舍搬上来的,说是床,不过是两条木凳支起一块木板。家里没有坐的,她从邻居那里借了几只小马扎。另外,她还从山上的邻居家借了碗筷和酒盅,完全像在老家过年时请客的样子。乔新枝两天前就开始准备。老乡们一到齐,她做的凉菜热菜差不多也齐了。凉菜方面,有猪肝、猪耳朵、粉皮儿、豆腐丝、糖醋生白菜心儿,还有油炸花生米。热菜方面,鸡鱼肉蛋全有,光扣碗儿就蒸了好几个。这些好吃的,三十初一她和宋春来都没舍得吃,等老乡们来了才拿出来。乔新枝还给儿子小火炭穿了新罩衣,头上戴了举着红缨子的尖顶红绒帽,把儿子收拾得像马戏班子里的小演员。小火炭十个月大了,已经会叫妈妈爸爸。那么那些老乡就轮流把小火炭抱来抱去,在小火炭脸上亲一下又亲一下,教小火炭喊爸爸。不管小火炭管谁叫了爸爸,大家都很高兴。酒还没有开始喝,小屋里的气氛已经很热烈。 
  几盅酒下肚,老乡们的耳朵和脸就开始发热发红,面貌和刚才大不一样,好像每个人都换了一个自己,又好像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面貌。露出真实面貌的表现之一,是他们都把目光对准了乔新枝。他们的年龄有的比乔新枝小,有的比乔新枝大,但他们借酒盖脸,一律把乔新枝叫嫂子。一叫嫂子,他们就等于处在弟弟的地位,就可以和嫂子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突破口是拉嫂子一块儿喝酒。男人们都喝,嫂子不喝,众人皆醉她独醒,玩笑就开不起来。乔新枝一开始不喝,说她不会喝,一喝就晕。她要是喝晕了,就没人做菜,没人看孩子。无奈有的老乡不依不饶,非得让她喝,说春节春节,女人代表的就是春。如果春不喝酒,这个春节就没有一点味道了。乔新枝看了看丈夫,丈夫说:那你就走一圈儿吧。走一圈儿的意思是让她给每人敬一盅酒,再碰一盅酒,取好事成双之意。 
  原来乔新枝是能喝酒的,她喝了酒仍站得稳稳的,不见有任何晕态。把乔新枝拉进来喝酒真是对了,她喝了酒效果特别好。一圈儿酒她才走了一个开头,就花树临风,神采飞扬起来。比如枝头上原来没有花,她一喝了酒,枝头就有了花苞。再比如原来花苞没有开,是含苞欲放的状态。她两盅酒用过,如春风拂来,花朵霎时就开得红艳艳的。这样一个女人跟你站得近近的,举着酒盅跟你碰杯,喝酒,并笑意盈盈,嘴里说着祝福的话,哪一个男人不是云里雾里,五迷三道。酒不醉人人自醉,才用了三分酒,人已醉了六七分。人把酒喝高了,表现千姿百态,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亢奋,逞强,忘形,喝高了还想往更高处喝。宋春来事先对乔新枝有交代,不管老乡们喝了酒怎样闹,乔新枝都不要介意,大过年的,以让大家高兴为目的。乔新枝认为丈夫的交代有点多余,她难道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吗!她说:不用你说,我知道。 
  江水君比较节制,不怎么活跃。但他并不低沉,决不会让老乡看出他心里的障碍。别人抱小火炭,他也把小火炭抱了抱,只不过没让小火炭喊他爸爸。有人说了笑话,老乡们笑,他也跟着笑。他的笑虽然有一点勉强,还有那么一点拿捏,别人不会看出来。趁别人都在看乔新枝,他也看。每次看乔新枝,都能与乔新枝的目光相碰。或者说乔新枝不管转到哪里,不管站在什么角度,目光总是像对他有所关照。比如乔新枝刚才跟一个老乡碰杯时,眼睛没有看那个老乡,看的却是他江水君。乔新枝看得很快,只一闪就过去了。这一闪,也被江水君收到了。江水君看出来了,上次他跟嫂子说了要跟嫂子好的话,嫂子没有跟他计较,没表示看不起他。相反,因为他对嫂子说了心里话,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秘密,关系也比别人深了一层。越是这样,他对嫂子得尊重点,得把自己和别的老乡区别开。 
   乔新枝转到江水君跟前,江水君马上端着酒盅站了起来,说嫂子,谢谢你!一下把酒盅里的酒喝干了。别人都说不算不算,嫂子还没给你端起来呢,你怎么能喝?他们老家酒场上的规矩,嫂子敬酒敬到谁面前,须嫂子把你面前的酒双手端起来,你双手接过,才能喝。这个规矩江水君是懂的,不知怎么,他心里一激动,一紧张就把规矩忘了。江水君正不知如何是好,乔新枝对起哄的人说:我这个老弟喝酒实在,嫂子不能让他多喝。她把江水君的酒满上,说:咱俩碰了这一盅就算过了。喝酒实在的说法像是一下子说到了江水君的心坎上,也说到了他的脆弱处,他的眼泪忽地就涌了上来。是的,他今天没少喝酒,别人喝多少,他也喝多少,一点儿都没有偷奸耍滑。嫂子说的是喝酒实在,仅仅是喝酒吗?肯定不是的。江水君使劲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说:嫂子,你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他的话里潜台词是:嫂子我一切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一口气把一瓶白酒都喝完,我都在所不辞啊!江水君的话又让别的老乡拿到了把柄,有的说让他喝三盅,有的说让他喝九盅,还有人从旁边又抄起一瓶整瓶的酒,啃开瓶盖,等着往江水君的酒盅里倒。这时全在乔新枝一句话,就看乔新枝让江水君怎么喝了。乔新枝只跟江水君说话:我知道你,我只跟你碰这一盅。咱什么都不说了,啊!说罢,把陶瓷酒盅跟江水君手中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率先一饮而尽。 
  宋春来和江水君由夜班倒成了白天班,早上六点出门,下午五点升井。在春节期间下井挖煤,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矿工的精神头都不是很高。他们虽然身在井下,心思却在井上,或飞回老家去了。井上有声声爆竹,有插在草把子上的糖葫芦,有打扮一新的矿区姑娘,赶巧了还会看见附近的农民到矿上俱乐部门前擂大鼓,舞狮子。老家更不用说,大红的对联,闪闪的蜡烛,乡亲们起五更互相拜年,父母给儿孙们压岁钱,在老家过年才叫真正过年。井下有什么呢,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只有生硬、阴冷和黑乎乎的一片。有人心说这是何苦呢,甚至有一些伤怀。宋春来因头天晚上和老乡们喝酒喝得有些晚,没有休息好,精力不够集中。加上喝酒时难免兴奋,第二天就有些压抑,手软脚软,干活儿不够有力。结果宋春来支柱子支得有点虚,造成局部冒顶后,宋春来差点被冒落的碎煤和碎矸石埋了进去。宋春来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天顶呼呼噜噜漏得很厉害,以致把运煤的溜子压死了。运行中的金属溜子,被称为采煤工作面的动脉,动脉一不动,整个工作面就算死了。要想让工作面复活,就得补天一样把漏洞补住,再把“动脉”上面的冒落物清理出来。且不说清理冒落物,恐怕光补漏洞就得花半个班的时间。这样一耽误,完成当班的任务就吹了,别说按矿上的要求夺高产,连低产都保不住。 
  班长李玉山很恼火,对惊魂未定的宋春来一点都不顾惜,把宋春来训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质问宋春来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是出来了,煤出不来,我怎么跟队里交差!言外之意,好像宋春来不应该跑出来。李玉山对宋春来一向不是很待见,总爱挑宋春来的毛病。从井下卸料场往工作面拖运木梁木柱时,李玉山发现宋春来老是挑细的和干的,由此他认定宋春来是一个惜力的人。有一次在井下休息时,宋春来和工友们说笑话说漏了嘴,让别人知道了他天天都和老婆干那事。他还承认,他一看见自己老婆就把不住劲,不吃饭不睡觉可以,不干那事就过不去。这本是工友之间在黑暗的无聊中说的一些趣话,可一传到班长李玉山耳朵里就无趣了。他以前不大清楚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宋春来,现在原因找到了。怪不得宋春来在井下干活这么挼呢,原来他的力气都下在他老婆那一亩二分地里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谁天天在床上折腾都不行。别说人了,哪怕是一匹优良种马,让它每天给母马配一次种,种子的成活率不但不能保证,让它拉车它也没劲。班长在工作面就是大爷,他盯住谁了,谁就不会有多少好果子吃。他以工作的名义治你,你受了治,还有嘴说不出,只能伸伸脖子咽下去。每天的活儿都是由班长分派,谁采哪一段,不采哪一段,班长说了算。比如每天派活儿前,班长先到工作面踏看一遍,见哪一段压力比较大,煤层里有夹矸,或者头顶有哩哩啦啦的淋水,班长就喊宋春来的名字,派宋春来采其中的一段。在工作面采煤都是两个人一个场子,因江水君和宋春来是一个场子,班长把他俩一勺烩,江水君也吃了不少连累。别人都不愿和宋春来搭档,江水君和宋春来是近老乡,一拃没有四指近,他不和宋春来搭档,谁跟宋春来搭档呢! 
  班长也知道宋春来头一晚上在家里请老乡们喝了酒,他不是宋春来的老乡,就被排除在外。因此他比平日里火气更大,话说得也更难听。他把矿灯的光柱直接指在宋春来的胸口上,说你他妈的不要以为你的老婆一直是你的,你今天要是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你老婆就跟别人跑了,就成了别人的老婆,别人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我说这话你信不信?宋春来没有说话,不管班长怎样训他,骂他,羞辱他,他只能听着,忍着。冒顶的确是他造成的,他在班长面前理亏。人怕输理,狗怕夹尾,人输了理,就无话可讲。他要是和班长无理犟三分,班长只会熊他熊得更厉害,说不定当班还取消给他记工。矿上实行的是日工资,上一个班,记一个工,到月底按工数发工资。如果这个班不给记工,就会少一个工日的工资。一个工日合一块多钱呢,一块多钱买盐盐咸,买糖糖甜,还是不被扣掉的好一些。不过当着那么多工友的面,宋春来脸上也很下不来,也是恼样子,带有不服气的意思。他在生产中有了失误,一切责任由他承担,牵涉到他老婆干什么?他老婆天天在井上,一次井都没下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