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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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楼-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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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炉湘妃自春天看了璞玉来的书信后,一日好似一日,又因服了金公配的茸角丸和神达润补汤,也许是到了灾星消退的时候,血脉依旧活动起来,气色也比先好多了。鄂氏太太这才谢天谢地,胸中一块石头,方觉释然。
  炉湘妃偶然也拿着璞玉来的诗落泪,一日画眉遇着,便伸手收了过去,劝道:“姑娘这是那里说起,你这千金之躯,好容易略好了些。那璞玉看来虽似亲热,据奴才看,终是个无用之人,凡事都没个一定的主意,为人又二性不定,今日象和这人好了,明日又似同那人和起来,使起这般个反复不定的性子,几乎没误了姑娘。临到我们回来时,原是不理睬的,这会子又来了这么一个假悲伤心的信,这是哄谁?姑娘你不是那回也曾说过‘读书识字,书却误了我’不是?如今又看他那假言虚语做甚么?白白伤心落泪的,若是引得病又犯了可怎么处?他只以这封书信当个无比聪明的奇文罢了,我把他这奇文竟燎在火里,叫他天生的聪明才智,依然归天去吧!放着这些怨种愁根,倒做别人的话柄做甚么。”说毕,往生火上一撂,登时熊熊化为飞灰了。
  当时,炉湘妃但要生气,画眉所说所为原都是为自己,因此,又不好发作。若是不理,画眉一时如此放肆训教了一顿,日后难以管教;而且日后若与璞玉见了面,索起书来,如何应对?又转想道:“书虽烧了,幸而绢子尚存,倒也好说。至于侍婢虽然一时放肆无理,也可日后规训,还是在我手里。”想毕,只说了一句:“烧的好。”便将身退后坐了。画眉虽在一时盛怒之下烧了诗,见姑娘忽然变色,逾时方平息下来,也自悔唐突。自是越发敬谨服侍,再不敢贸然行事了。
  漫长夏日,暑热倦人。炉湘妃午饭后出至门外,柏叶棚下移步,略事纳凉毕,返入屋内时,见北窗下放的床上,张凉席摆晶枕,便坐了下来,四面观看房内陈设。因画眉、翠玉等原来都是收拾房屋惯了,整治得倒也干干净净的,虽不似贲府有冰瓜之凉,然盂水晶瓶,也尽可驱暑。想起那年在贲府时,只因几句话恼了璞玉时,璞玉却百般设计,以求和好,竟扮了女孩儿妆束,来引我笑,也是天热时候的事。想他原来那般亲热,后来又如何那么冷落了呢?若说真个冷了心,又如何送我这么个诗?画眉偏又烧了书、诗,日后若问了起来,给他甚么看呢?我自回到家来,也曾写了几首记述冷清的诗,且把他誊在一处,以备其问。想毕,遂向书套、针线匣内寻那诗稿。从花样本中得了一首,乃是春和景明时写的:
  垂柳吐芽深闭门,鸟迁高枝啼断魂,
  往日多少伤怀事,柳丝鸟鸣牵出心。
  又从笔筒内得了一首春色即事诗,云:
  暮雨细细不入寐,晨鸟唧唧催人起,
  昨夜梦中多少事,对镜饰发是犹非。
  又从首饰抽屉内得了一首,也是春色即事诗云:
  草色初绿蝶初飞,忍疾花园行徘徊,
  南风不吹我愁去,啼鸟却使肺腑靡。
  这几首诗都是炉湘妃病势转重前所作,所以乱放在各处。那日收敛起来,恭书在一叠花笺上,但因三首不偶,亲手磨墨,又写了一首,道:
  画角晚钟何须急,独怕黄昏又黄昏,
  怃然欲睡睡不得,半是离愁半恨心。
  湘妃写毕,自己念了几遍,不免又落了几点泪。又怕画眉来劝,病身终是虚弱,身上已发起颤来,因叠了诗,方欲靠枕睡时,画眉忙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扇子慢慢的扇着。炉梅久不能睡,刚刚合上眼,翠玉自外边蹑手蹑脚的笑着进来,低声向画眉道:“我听了一个奇闻来了,姐姐你可听见了?”画眉忙摇手道:“悄悄的,姑娘刚睡着,你不必说了,我不听。”翠玉又低声笑道:“姐姐你只当那璞玉不想我们姑娘的了?若是真个不想,他如何也病了?”画眉忙低声问道:“你听谁说的?”翠玉又低声道:“听我们这里去给德姑娘纳采的人回来说的,说是病的分外重呢。”炉梅听了此言大惊,心中一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
  画眉忙将头、手齐摇,见姑娘仍合眼睡着,才向翠玉点头要他说下去。翠玉又低声道:“那人说,我们太太说:‘那边若有好大夫,代请一位来。’姑太太说:‘我们哥儿也病着,所以,虽有好大夫,也不能叫他去,你回去回你们太太,带着姑娘来这里,和我们哥儿一处治吧,我回我们老爷作了书信去。’真个差了一个人,同我们这里去的人,寄书信来了。”炉湘妃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又咳嗽了几声,二人遂又鸦雀无声了。湘妃故意翻过身去,打起鼾来。画眉又悄悄问道:“那么,我们太太去不去呢?”翠玉悄悄道:“不知道我们太太去不去,但二老爷因姑娘身子还不曾痊可,所以,待时气凉爽了才进去,就打发那人回去了。”
  湘妃再听时,他二人已不再说了。遂略躺了一会子便坐起来了。画眉、翠玉忙递过茶来。炉梅漱了口,叫抿了头发。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便一日好似一日,几日内已不再躺着了。须臾,已是爽秋。鄂氏太太急欲趁贲府大夫在时,赶去就医,催了金公几次。顾氏夫人虽不愿他母女往贲府,因金公已允,无计奈何,只得备下了车马。鄂氏太太遂带了湘妃,往北而来。途次也无甚耽搁。一日将至,远远见贲府衙门一片苍郁,大门外早有众人簇立相迎。欲知怎进贲府,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慧福寿隐恶藏绣鞋 贤琴默扬善荐怨婢
  话说鄂氏太太带了女儿湘妃往忠信府而来,一路上也无雨水之耽搁,但见柳丝拂尘,金风掠衣,一日来到贲府前,因前头报信的先已到了,至大门前下车时,早有垂花门的媳妇们迎出拜见。
  至忠信堂侧门时,金夫人带着众姑娘们迎了出来,与鄂氏太太携手相见了。炉湘妃向前跪着请安,金夫人忙扶起来,只见他玉容憔悴,柳腰益细,芳体颤颤,娇喘吁吁。不觉泪水满目,失声道:“哎哟!这孩子如何瘦成这个样儿了,这般气弱,如何又行跪礼,与姊妹们相见时不必跪着了。”
  彼时,德清、圣萃芳、琴自歇、熙清等都请过了鄂氏太太安,又与炉姑娘相见,看他那般光景,大家无不心酸。
  金夫人笑道:“今日晚了,不必进见老太太,明早再去请安吧。”遂不入垂花门,走过润翰书屋旁边,入逸安堂院中来了。只见贲夫人在彼立候,大家互相厮见,说说笑笑入逸安堂坐了后,鄂氏先问候了老太太,再问贲夫人何时来的。贲夫人一一说了,又笑道:“鄂氏太太,我二人真个算是有奇缘了,每到这里都能相见,那年来时,我也在家来着,这会子我回家来,你也来了。”又问金夫人道:“老爷说书房有客人,先去了。璞玉在那里?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金夫人笑道:“我因他病刚好了些,怕他听见说来了,出来迎接累着,所以没叫他知道先报的消息。”说毕,回头道:“丫头们在那里,去一个叫你们大爷来。”众丫头们如莺啭燕语,齐声答应着,玉清忙叫璞玉去了。
  且说,璞玉望着湘妃来,直等得日乏心烦,所以病也不能除根,大夫刘兼让也就不能抛了去,隔一日投一药的养着。璞玉也有时往介寿、逸安二堂来请安,只不曾到学里去。那日中觉,直睡到日影西斜,待孟嬷嬷叫了几遍后,才醒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吃了一碗茶,靸着鞋,手中拄根细竹杖,出至松月轩回廊檐下,看玉儿喂雀儿。忽然玉清从外边走进来,笑道:“看你这病人,却在这里喂鹦鹉呢,快跟了我来吧,老爷叫你呢。”璞玉拄着杖浑身打战道:“老爷叫我做甚么?”玉清见他那般可怜样儿,笑道:“我告诉你实话吧,不是老爷叫,炉姑娘、鄂氏太太他们来到了,福晋太太叫你去相见呢。”璞玉听了,如奉九重恩诏,也不管是真是假,抛了竹杖,靸着鞋,慌忙跑去。福寿在后,一头笑,一头拾起杖,赶上来道:“你且穿好鞋,整一整衣裳,这是甚么样子呢。”璞玉方止住脚步,催促丫头们,取衣裳帽子来换了,依旧拄着杖,往逸安堂来。只见廊檐下锦屏、丁香等众丫头们,都围着画眉说话。画眉见璞玉来了,佯做不知,扭过脸去与别人说笑,毫不理他。璞玉也无暇问话,将竹杖依在门旁,入外间看时,又不见炉湘妃,只有鄂氐太太坐在中间,金、贲二夫人两侧对坐,吃茶说话。璞玉向前跪下请安,鄂氏太太见了,拉起手来道:“嗳哟,外甥哥儿,又如何这么瘦了,你的病可好了?那好大夫可还在这里?”一连问个不了。璞玉一一答应着。金夫人向璞玉道:“你炉姐姐也来了,在里间呢,你不进去见见?”璞玉遂入内间来看时,只见在窗前炕上,德、圣、琴、炉、熙等众姊妹们正坐着说话。璞玉遂屈膝打千儿问道:“姐姐身上可大安了?”
  湘妃忙起身还礼,四目相视,两心双悲,几乎没落下眼泪来。湘妃见璞玉病虽不重,但面容赢瘦,衣领宽转,带扣已松。璞玉怎能收回已出来的眼泪,故意打个喷嚏,泪涎一齐流了出来,方问道:“炉姐姐得了甚么病,瘦成这个样儿了?”湘妃勉强笑道:“想必是伤寒时疫,耽延开久了,所以病了这些日子才好的。”
  璞玉道:“甚么时症,如此久缠人?”湘妃未及回话,琴自歇接过来笑道:“病症的事那里能够说得准。你去年冬天那个喷嚏症,原已好了的,如今见了炉妹妹,如何又发作起来了呢?”说得德清等满屋人都笑起来了。一时搬过饭来,大家在逸安堂吃了饭。未几,贲侯入内相见毕,即打发鄂氏太太母女二人都住在绿竹斋了。
  次日,鄂氏太太领着炉湘妃入介寿堂请了老太太安,贲侯遂唤进刘大夫,看了湘妃的脉息,诊毕出来道:“看小姐此病,应胁下胀痛,心窝发热堵塞,夜间不能入寐,月信过期久矣。所以然者,盖因肝脏血亏气滞,故左关沉伏。心气虚而火生,故左寸沉数。听说患此病,已过九个月之久,想必得遇高明之士诊治,所以尤可,如今病毒已行将消去矣。不然,虽能过得七个月,断不能过八个月。”贲侯见他说的入理,心中大喜,道:“既如此,一凭先生医治,待两个孩子痊愈之后,必报大德。”
  那大夫,如料敌用兵,度病投药,不过几日,二人病已大愈,渐渐平复如故了。也是因金夫人常叫二人一处饮食,真个心病投以心药,那得不好。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也不知是大夫有才,还是大夫行运,不知二者孰是。
  且说那时,因贲府本家,贲寅的儿子瑶玉娶亲,因此,这边府内,自老太太起,金、贲二夫人,德、圣、琴、熙四位姑娘,一连几日都去赴宴。待事将完,贲寅夫人德氏,又亲领自己女孩儿宫喜过来,将鄂氏太太请过去了。只璞玉、湘妃二人,都在调养,所以没去。
  是日,璞玉往绿竹斋来。一则因前几日,二人虽在一处饮食,当着众人,不好畅谈心事,所以趁此清静时,说几句话。再则要问明他临回去时,如何翻脸不理,至今疑心不解之故。一面想着跨进门槛来,只见湘妃方吃完药漱口呢。见了璞玉抬身让坐,璞玉忙坐在先来几次时常坐的椅子上,笑道:“自姐姐去后,这屋里空落落的,檐下栖雀,院中翠竹,也都似思慕姐姐的,雀声悲伤,竹露滴泪,真个使人不胜其悲了。”炉湘妃笑道:“你还说那些哄人的假话做甚么,当我未去之前,你本已不理我了的,既去之后,还未必到这屋里来呢。”璞玉听了此言,心下焦急起来,道:“姐姐如何这般说,我璞玉虽愚,也没有不知爱与恨之理,我自幼得识姐姐以来,一身一心,除了姐姐别无知心者,只当终此一生,除了姐姐再无可依可靠的人了呢。”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又道:“姐姐如果这么说起来,可真是冤死人了,别的不说也罢了,但说自姐姐去后,对此壁上书画,也不知伤过多少心了。”一头擦眼泪,一头抬头看时,那壁上的画早已换了。
  原来,湘妃一回来,看了那诗,羞往日不警之题,忙收起来了。如今见璞玉如此焦躁哭泣,知其心诚,心中也不免酸楚,只是暗中流泪,又勉强说道:“璞玉你说话须说明白了,你这‘知心’是甚么话?”璞玉道:“是极好的话了,古言云:‘士为知己者死,妇为悦己者扮。’”湘妃道:“既如此,你的知己,这府内也不只我一个人了,自你亲姐妹起,圣萃芳、琴自歇等众姑娘,皆可称为你的知己了,你一人一身,那里替这许多人死得及呢?”璞玉道:“知己也有个分别,也有知彼不知己的,象你我二人,可称为彼此相知了。只是欲问姐姐一句话,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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