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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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镜子-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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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他满意地咂咂嘴,当懂得人生时,人生已经过去了。 
  对极了!我妈大叫一声。 
  是吗?你也有这种体会? 
  我就剩这种体会了。我妈嘻嘻一笑。 
  陈地理目光潮乎乎地望着她,高红军哪高红军,你呀你……他到底也没说出我妈怎么啦。 
  我多年的体会是,生活中没有什么该怕的事,只有该弄明白的事。同意吗? 
  这话我像是听懂了,不由得点点头。我心里明白怕是最没用的,好多事不学不成呀! 
  听着,陈地理让我们注意力集中,如果你依照一个人的实际状况去对待他,他会变坏;如果你以他应该成为的样子对待他,他就会变成应该的样子。 
  什么什么?我妈说,没听明白。 
  陈地理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子弹(17)   
  我妈琢磨了一会儿,嗯,有道理。 
  知道这是谁说的? 
  不是你说的吗? 
  不,是歌德。 
  看来我妈认识歌德,没再问他。 
  陈地理不愧是当老师的,肚子里一套一套,哪国哪国,总统离没离过婚,有什么烦心事,哪儿哪儿,山有多高水有多深,有什么好吃的,他都清楚。不过他最爱说的还是咱们人。年轻人哪,他说,相信许多假的东西,老年人哪,怀疑许多真的东西。 
  那你呢? 
  我可不年轻了。 
  你也不老啊。我妈提醒他。 
  所以嘛,我只能是少受骗而已。 
  我妈想想乐了。我虽然不大明白,也觉得挺有意思。 
  王高,陈地理亲切地望望我,我想跟你说,人不仅要在欢乐的时候笑,还要学会在困难中欢笑。 
  这还用学,我天生就会。 
  噢?他张嘴愣了。 
  不信问我妈。 
  陈地理瞟着我妈。他还行,我妈说。 
  那好,那太好了。他鼓励地冲我俩点点头,要知道,人生的小不幸,可以帮助我们度过重大的不幸。 
  那重大的不幸呢?有什么用?我妈眨着眼问。 
  陈地理又愣了,接着扑哧一笑,又给我捣乱,是不是? 
  我妈转过脸来冲我笑,我也冲她笑。这一会儿我俩心心相印,很得意。 
  好吧,你们就笑吧。我去上趟厕所去。 
  陈地理不在的时候,我妈说他这人特有水平,以后我可以多跟他聊聊。他受过很多苦,可是他心里充满爱,而不是恨,她以前不了解他,现在她悟出一条道理,了解一个人花费一生的时间都不够。我妈的话酸溜溜的,可我并不想反驳她。 
  陈地理回来以后,叫服务员再来两扎啤酒。 
  别喝了,这么贵。 
  不不,没关系,人生难得几回痛快,一定要喝。他转动着一双微微发红、亮晶晶的眼睛,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内容。想想看,如果我们每天的生活平平常常,毫无变化,那生活多少年和生活一天有什么区别?你,还有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答不上来,我觉得反正人不死就得活着。我妈用一只手托着下巴颏,眼睛瞟着空气,像在思考,她喝了酒脸红红的,比平时好看了似的。 
  陈地理好像也有这种感觉,目光落在我妈身上。有两种生活,一种是燃烧,一种是腐烂!让你痛苦的事情,可能也会给你甜美的回忆。 
  这话我觉得像在说我,有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就是说不出来。 
  要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真正地活过,要生活呀!不要老等待明天。他那么激动,声音都有点发颤了。我从来没听过人这么说话,心里不由得觉得又憋闷又热乎乎的。 
  陈地理忽然不出声了,好像被生活这件事憋住。我妈也沉默着,挨了打似的垂着头。我坐在那儿,奇怪地看着他们,不由得打了个呵欠。这时陈地理轻轻一拍桌子:对,我想起一句话,很有道理。 
  什么?我妈有点发愁地望望他,并不感兴趣似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最令人烦恼的事,往往可以使人摆脱烦恼。 
  怎么摆脱?我连忙问。 
  还用问,我妈口气干脆,豁出去了呗,我早就知道。 
  陈地理怔怔地拿眼看着我妈,半天说:回答正确。 
  陈地理真逗,半疯了似的。我说。 
  我妈思索了一会儿,嗯,他很真诚。 
  这个陈地理,结没结婚?我想都没想就问了这么句蠢话。 
  我妈猛地瞪我一眼,当然结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后来我问我自己:你小子想什么哪?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可不得不承认,我心里的想法很丑恶,我想的是陈地理要是没结婚也许能和我妈……用王继良的话说,真叫瞎鸡巴想。 
  张峻岭现在常在北京,和他一起可要多长个几个心眼儿,这是我的直觉。   
  没有子弹(18)   
  过得怎么样啊,小子。我笑笑:还行。怎么个还行,说说。 
  我喝了口椰汁,就是还行呗。 
  他像是不满意,完了,你怎么不会说话呀,一点没继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妈,不能怪我呀。他笑了,没人怪你,心里有准儿就行。我看你心里挺有准儿,是不是? 
  有什么准儿? 
  他想了一下:知道该防着谁。 
  防,防谁? 
  得了,咱谁也用不着防,咱才没那么多心眼儿呢。口琴插进来说,一边用眼神瞟着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来,这可真叫贼喊捉贼呀! 
  谁是贼?你说,谁是!口琴急火火地尖叫。 
  我爸笑得更开心了:谁喊谁就是,王高你看谁喊呢。 
  讨厌,口琴说着伸手要打我爸,让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挣脱挣不开,嘴八面扭动,看得我直愣神儿。我爸一松手她站起来就走,上洗手间去了。 
  剩下我和我爸,他四下看看旁边桌的人,掏出烟点上。会抽吗?他忽然问。 
  不会。 
  抽过没有? 
  我微微犹豫了一下:抽过一次,恶心。 
  他点点头,小孩儿别学这个。 
  吃完饭我们去了口琴家,吃饭的时候她一直说:让儿子去看看,认认门儿。她的家不像家,像饭店,沙发像条船,一坐下去就像掉进棉花堆里,身子轻飘飘的,眼睛也渐渐睁不开了。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屋子里很安静。我手扒靠背坐起来,四下看看,看见衣架上还挂着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见了。 
  说不清从哪儿传来一种声音,我仔细听又没了。卧室的门关着,我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到门上,声音就是从门里边发出来,很像男女声二重唱,哼哼唧唧的,紧一阵慢一阵,突然“哎哟”一声,然后死了一样,过一会儿又哼起来,颤悠悠软绵绵,我像被施了魔法,动弹不得,小肚子麻酥酥的,发热发胀,想撒尿。 
  说话就憋不住,要尿裤子了,可我还是像个太空人似的,用极慢的速度转身,挓挲着两只手,脚跟儿着地,一步步地捯,捯到了厕所门口。 
  厕所的门挨着单元门,衣服架就在门旁边,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儿,使我忘记了撒尿,只听“啪嗒”一声响,地上掉了个钱包。 
  钱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沓百元大票。我没法想象它怎么就掉到我眼前了,这是天意! 
  卧室里还在二重唱,一声比一声紧急,逼迫我做出决定。我弯身捡起钱包,从里面拿了三张,然后把它放回衣袋,过了几秒钟我伸手又把它掏出来,又拿出一张。成了成了,我对自己说,成了。我连尿也没撒,回到沙发上躺下,闭上眼,脑袋里轰轰响,什么也听不见了。 
  到底是亲爹,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真给呀!威哥他们都笑嘻嘻望着我。 
  我说:那是,不给成吗!我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假,可他们一点没觉察。我也想过告诉威哥这钱是怎么来的,但终于没说出口。奇怪极了,我干得出来,可说不出来,真弄不懂是为什么。去他妈的吧,干杯! 
  我请大伙在小过年吃了一顿,昏天黑地,最后都忘了是怎么回家的了。 
  灯光从房顶直刺进眼睛,一个身影走到床前,我不由得用手挡住眉头。嗬,醒啦,睡足啦。我妈的口气充满讽刺。我脑子像一锅糨糊,懒得说话。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么搞的? 
  我不出声。 
  干吗这么喝酒?问你哪! 
  我不出声。 
  送你回来的都是谁呀? 
  我不出声。 
  你现在尽和什么人来往,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 
  你认识个屁! 
  我并没想这么说话,可嗓子眼里毛扎扎的,舌头粘在上牙床上,别提多难受了。 
  我妈没声儿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倒水,然后叫我起来。我坐起来喝水,她用手捋捋我的头发。我心里一热,叫了声妈,她没答应,又去给我拧了把毛巾,毛巾热得烫手,擦了脸人舒服多了,接着我就把龙生的事和三千块钱的事都告诉她了。   
  没有子弹(19)   
  她安安静静听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还钱呢? 
  我说不用还。 
  为什么?她很吃惊。 
  我告诉她那些人是我特好的哥们儿。 
  她盯着我,借钱怎么能不还? 
  你就别管了。 
  什么意思? 
  就是不用。你不懂。这时我已经后悔不该和她说这些了。 
  他们的钱哪儿来的?他们不是学生吗? 
  你这人真没劲。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 
  你绝不能随便用别人的钱,难道你不知道王继良就是…… 
  我就是王继良,他妈的怎么着!我突然豁出去了。 
  你,你浑蛋!她猛地从床边站起来,我也一下子蹿起身站到床上,双手攥拳,咬牙切齿,这副样子把她吓愣了。 
  我们俩谁也不敢先动手,就这么傻站着。我居高临下,她仰着脸傻乎乎凶巴巴地瞪着我。 
  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不由得软了,觉得她很可怜。得了,我逗你哪!我说。 
  逗个屁?逗什么?她仍然很凶。 
  我告诉她钱是陈地理、陈老师给我的,他说不用还,还不让我告诉她。 
  这灵机一动的谎话简直神了。我妈怔怔地一动不动,眼神发直,像个大傻子,接着用力抿住嘴角,抿呀抿呀,忽然一扭身坐到床上,用手捂住脸。 
  我说去厕所,出了屋门。时间一定很晚了,胡同里一个人影也没有,蹲茅坑时我一直想着两个问题,一是陈地理可不可能给我钱,答案是有这种可能。二是我妈干吗哭,哭说明什么?是感动吗?想来想去除了感动,没别的解释。但是我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他们俩一定有什么秘密。难道我妈当上第三者了?这可能吗? 
  想到他们俩好,我身上直冒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感觉一点不像我爸和口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爸他们玩得挺开心,可我妈和……天哪!我实在不愿意往下想了。 
  等回到屋里,我妈已经洗完了脸,对着镜子擦了雪花膏,然后又洗了脚,一直没再提钱的事。我又希望她问又怕她问,稀里糊涂就关灯了。 
  我就要睡着了,也许已经睡着了,一个声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吗?我哼了哼,哦,干吗? 
  没什么。睡吧。 
  口琴的家在一个新建的小区,所有的楼长得都一模一样,所有开电梯的女的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就吹口哨。 
  1206,我记得这个号码,但是每座高楼里都有一个1206,我敲了五次门,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电梯了,直接从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开门的是她。 
  她没想到是我,一脸吃惊,手把着门,不想放强盗进屋。然而我不是强盗,她只能笑脸相迎。可那一会她脸上的表情让我忘不了,很别扭。 
  我爸在睡觉,她在看电视。她指指茶几上的一个盒子,里面闪闪发光都是糖,我说不吃。这两天我情绪不高,对什么都没兴趣。口琴挑了一块金纸的巧克力,剥了非往我嘴里塞,我只好吃了,味道真不错。 
  你不来一块?我呜里呜噜说。 
  她摇摇头说怕胖。她穿了一件只到大腿根儿的裙子,肩膀上两根细带子挂着,四肢苗条雪白,得,来一块吧。 
  她的嘴轻轻蠕动,让人觉得糖甜美无比,惹得我连吃六块,凑了个吉利数儿。 
  咳,王高,你长得像谁呀?她瞟着电视,漫不经心地问。 
  像我爸。 
  不像你妈? 
  像我爸。 
  你妈长什么样? 
  她收回目光,注视着我。她那点小心眼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妈,我妈嘛,不好说。 
  怎么呢? 
  我妈她,说好看吧也不算好看。 
  也不难看吧。她看两眼电视。 
  是,年轻的时候还成。 
  现在老吗? 
  脸上倒不显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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