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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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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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阳说:“学院路。”
    子夜的风已经浸骨,一阵深秋的萧瑟灌进车来。
    前些天,那一场秋雨落下时,老阳还想起过老海。每当季节转换,或天气突变,他
便常会想起老海来,想起乌啸边,想起那幢发黑的小木屋。乌啸边怕要下雪了,屋后的
那片竹林怕都黄透了,远山那片阔叶林怕只剩下一片密密麻麻的枝枝桠桠,屋里的火塘
子又开始冒烟,烟火中是那只熏得乌黑的吊罐……老海,梅丫,还有那两个在山坳里生
山坳里长的小女儿,正围着火塘烤苞谷吧?四面木壁上是他们宁静又神秘的光影……乌
啸边的气候要早一两个月,于是,拿两处的物象进行对比,成了老阳的一个心理游戏。
看天气预报,老阳的城市气温十几度时,便会对何必说,老海那儿怕要下雪了;当他的
城市报40度时,他便会对何必说,老海那儿最多20度。乌啸边成为老阳的他处,老海成
为老阳的他者。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时代,连深圳香港美国英国似乎都成为了自己生活
的一部分让人熟视无睹的时候,惟独老海和他的乌啸边,兀然峭立在那儿,使老阳因此
不时地看见自己。
    的士开进熟悉的校园。十几年前,他就是在这里遇见老海,还有老朝。他们都以这
里为一个点,让自己人生的轨迹折转了一个角度。
    
    的士停在那幢熟悉的宿舍楼前,他看见那两扇亮灯的窗。近些年来,老阳到这儿来
的次数,比老海多得多。
    思思家的门虚掩着,思思常这样,在老阳到来之前打开门锁。
    老阳推门进去时,思思正站在客厅里发呆。他扶着思思的双肩到沙发上坐下,给她
倒了一杯水,自己点上一支烟,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思思终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似怨似恨,似叹似惜,然后如小学生找不到答案一般,不停地摇着头。

                                       二

    墙上还是那一帧老海的照片,那是他七年前第一次进乌啸边时拍的。那时的老海满
脸朝气,兴奋又自信地眺望着远方。像许多新鲜的旅游者一样,他摆了一副拍照的姿势,
站在他那台安在三角架上的摄像机旁,穿着一件火红的运动衫,外面套着一件土黄色的
摄影背心,十多个大大小小的口袋每一个都塞得鼓鼓囊囊的。拍摄的地点大约是某一处
峰顶,背景是一片山峦,远远近近浮在一片云海之中……许多年来,这张照片一直挂在
那儿。
    思思说,老海是11月12日从小木屋出发的。梅丫说那天他带了许多东西,除了器材
粮食睡袋之外,还带了攀崖用的绳索和那支枪。他对梅丫说一个星期左右回来。口粮也
只带了一个星期的。一个星期过了,老海没有回来。又过了两天,还没有回来。梅丫害
怕了,将两个女儿反锁在家里,跑了几十里山路,到镇上给林业局管理处说了。林业局
管理处找了县里,县里又找了老朝。这期间,老朝曾给思思打过一个电话,问老海回来
没有,思思说他半年多没回来了。这些年,老海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这些老朝应该都
知道。他们又打电话到电视台,电视台也说好长时间没见他的人了,上次分房让他回他
也没有回。县里组织了搜寻组,以大风坳那间小木屋为圆心,把周围人迹可至的山林梳
了一遍,什么踪迹也没有发现。乌啸边方圆百里,是三省交界的一片无人区,山高峡陡
草深林密,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今天晚上,搜寻小组一无所获地撤回到了镇上。他
们估计,老海要么是失足落进了峡谷,要么就是被那些人给暗害了。思思说的那些人,
就是这些年来盗猎乌猴的人。
    思思这些话说得恍恍惚惚颠三倒四。
    老阳抽着烟,不知该对思思说点什么好。
    思思说,台里明天派人去乌啸边,让我也去。
    老阳说,我也去。
    在老海与梅丫生活到一起之后,老阳一直认为自己是思思生活中最近的一个人,很
多时候思思也是这么感觉的。可现在,那个几乎与这个家不再相关的老海,仍然站在他
和思思之间。
    他们各自沉默的时候,老朝打来了电话。近年来,特别是老朝到地委以后,他们联
系很少了。偶尔老朝到省城开会,如果能挤出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也会派了司机来接
老阳见上一面,吃一顿饭。但这种见面总是被各种电话或来客打断,弄得人兴味索然。
后来就更多地用通话替代见面了。
    老朝和思思说了一会儿,便要老阳听电话。
    老朝说:“刚才打电话到你家,何必说你到思思这儿来了。好好陪思思说说话。这
时候,只有你最合适了。”
    老朝说了一些寻找老海的过程,然后对老阳说,希望他明天与思思一起来,其中另
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今天梅丫对县里的人说,有事要找老阳,别人问她什么事,她不说,
她说要对老阳亲自说,不知是否和老海的事有关联。
    老阳说,我已经决定去了。
    老朝有点伤感,叹了一口气:“唉,这个老海……明天来吧,我在地委等你们。来
了再细说。”
    老朝打来电话之后,老阳便和思思一直呆呆地坐着。坐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下
半夜何必来电话打听老海的情况。老阳起身告辞,问明天怎么走。
    思思说,早上7时电视台来车接我,然后再去接你。
    思思送老阳到门口,以往这种时候,他们都要拥抱一下。但现在,他们之间一直留
着一个空间。
    思思为老阳开门,她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老海把我毁了。”
    老阳听了,一时愣住,不知思思为何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老阳回到家中,何必还眼睁睁地倚在床上,见他回来,第一句话就问老海。老阳便
把他知道的都讲给了何必。何必听着,嘤嘤抽泣起来,说,这个家伙,太犟了,太一意
孤行了。又说:“老海不是这个世上的人,我知道,他迟早有这一天。”
    老阳想,这世上的事,有很多偶然,有很多宿命。如果当初是他和思思,何必跟老
海呢?许多人事大约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谁在规定谁该跟谁呢?他们都是自己的选
择。其实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错误。惟一的选择,便是惟一的错误。
    何必不睡了,爬起来给老阳清理行装。她几乎将所有的冬季用品都翻了出来:帽子,
围脖,手套,羽绒服,高腰靴,羊皮背心,双层保暖绒裤,毛袜子,防冻膏……如同要
去攀登珠穆朗玛峰。这里面的大部分物件,都是去年冬天,老阳去乌啸边时添置的。
    老阳问何必,如果你是思思,你会不会跟着老海一起进山?
    何必说,你这个问题很险恶。对我,对思思都很险恶。
    行装清理好了,鼓鼓囊囊塞满了一大旅行袋。这时,天已微明。两个人都很疲惫,
但又无睡意。何必坐到老阳身边,靠着老阳的胸脯,感伤地说,你要把老海找到,这个
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多了。我们都是行尸走肉,一群现代文明的行尸走肉。一个个自
以为活得有滋有味,事业啊,权位啊,财富啊……一个个自以为又有才情又有学识又有
个性,其实,都是他妈的现代化养鸡场里的鸡,只不过啄得快一点慢一点,养得肥一点
瘦一点而已。

                                       三

    老阳,老海,还有老朝,是80年代初进大学的。那时和他们的年龄相近、第一批挤
进恢复高考末班车的人们已经都毕业了。他们三个却各自因为一些特殊的缘故给耽搁了。
老阳因为卷到一起地下诗歌刊物的案子中,老朝当时在一个县里的中学教书,书教得不
错,又和教育局领导的关系不好,没让他参加高考。老海呢,正在南疆的崇山峻岭中跟
越南人打仗。几年过去了,他们三个人都没死心,不约而同地给这所大学的校长写了信,
申诉他们当年不能报考的原因,表达了强烈的读书愿望,希望能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哪怕考不取,也心甘情愿。他们三个人后来谈到自己写的信时,发现他们信中的许多话
竟都是一样的。只是老阳寄出了自己一批发表过的诗作,还有那本曾被打成反革命地下
刊物的诗歌刊物。老朝则列出了近年来自己的一批考取各种名牌大学的学生名单,其中
有几个就在这所学校就读。老海的材料更过硬———那是一封部队的推荐信,上面记载
着老海英勇卓著的战斗业绩和几次立功的证明材料。校长是一个爱才的人,不知他打通
了一些什么关节,同意让他们报考。结果他们三人都以高分获得录取。这件事在校园里
一时传为美谈,使他们一进校便成为明星人物。那时,校园里已没有什么胡子大学生了,
满天下清一色的高中应届毕业生,十七八岁,20出头,还有十五六岁的。一下子来了这
么三个深厚老成履历丰富的大男人,让大家又好奇又兴奋,只是同学间不知该如何称呼
才好。很快,小同窗们各取了他们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分别称他们阳老,朝老,海老。
大大咧咧地叫了一阵子之后,系里一位老先生来讲先秦文学史,这是真正的一老,七十
大几了,系里所有的先生都尊称他程老。同学们怕在教室里乱叫那三老惹恼了这一老,
于是将阳老、朝老、海老改称为老阳、老朝、老海。那一年,他们的年龄分别是27岁、
28岁、26岁。他们的大名,一些人直到毕业也没有搞清楚。老阳后来就用此作了笔名,
老海去电视台后,屏幕上也就用了“本台记者老海”,只是老朝后来还原了本名,后来
又被叫过陈校长、陈局长、陈部长、陈书记……如今,只有极少的几个人之间还叫他老
朝。
    那些年大学生年年激增,学生宿舍爆满,像轮船的四等舱,上上下下爬满了人。学
校总务处照顾老阳他们三个,将他们安排在学生宿舍楼梯口一个管理员住的半间房里。
放三张木架绷床,还有三张书桌,三把椅子,几乎成了总统套间。这个半间房立刻成了
中文系最著名的地方,同学们有事没事都喜欢往那儿挤。那时的“三老”都是光棍汉,
又全都带薪,其中老海的最高,营级干部,比有些教授拿得还多。老阳则常有些稿费。
老朝少些,还要接济乡下的父母。但总的来说,这里是最富裕的一座庄园。小学友们常
可以到这里蹭一些解馋的东西,应急时,还可以在这里借一点钱。但更主要的是想去听
他们聊天,论争,讲各自的奇闻轶事。几年下来,大家对“三老”的了解比对自己父母
的了解都还要详尽。许多故事,他们都能去讲给别人听了。当这些故事又转回到“三老”
的耳朵里时,他们发现竟比自己当初所讲的丰富了许多,有一些连他们自己也闻所未闻。
    系里有一个叫思思的女生,是本校一位老先生的千金。聪慧能干,活泼开朗,进校
不久便当了班里的头。第一个元旦,她牵头办了一个晚会。她率领一帮子男生女生将中
文系一间大教室布置得花花绿绿,安排了一大套节目。那次晚会的许多节目都是冲着
“三老”来的。老阳老朝都照着做了。他们都喜欢思思,她有一种让你干啥你就想干啥
的魅力。只是老海不愿意,扭捏了半天,提出要让思思先出一个节目再说。思思想了想,
便说讲一个故事。思思说,高考后,家里陪她去了一趟北戴河,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海。
一到海滨,她都惊呆了,无边无际,波澜壮阔,一下激动得直想作诗,便憋足了劲在那
儿想诗。想了半天,终于想好了一首诗。说到此,她便卖关子地打住了。同学们起哄,
要她把诗读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摆开架式,作朗诵状:“啊———大海呀,啊——
—好大一个海呀,啊———好大海呀———”朗诵到此,一些聪明人已轰然大笑了——
—老海的大名叫郝大海。思思依旧一本正经地朗诵下去:“好大的海呀,你他妈真大—
——”朗诵到此,全体同学已笑作一团。

                                       四

    这是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故事,是由老阳讲出来糟践某一个诗人的,但原故事中没有
那个“好”字,思思在此只加一字,便点石成金了。这个故事后来也成为了中文系的经
典。那天郝大海也只得跟着讪笑。虽然被糟践了,但依然夸奖思思才智超群,可以做老
阳的一字师。
    几个节目之后,开始做一种拼词游戏。每个人写四张纸条,第一张写“某某”,第
二张写“和某某”,第三张写在什么地方,第四张写做什么事情。当时这个游戏还没在
校园里流行,大多数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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