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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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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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一条黑影从围墙上跳下来,扑通一响。他心中一凛,大声喝道:“什么人?”

                            2、死人还是活人

    那黑影听见大旺的声音,并不逃走,却向他走来,嘻嘻笑道:“妈呀!我还以
为是谁!明辉,你在这儿干啥?”

    那人叫李明辉,也是“毛驴窝”的人,刚二十出头,是个精明胆大的家伙。他
读过两年初中,是“毛驴窝”识字最多的人,因此有点自命不凡,老说他投胎的时
候阎王爷打瞌睡,把他投错了地方。“毛驴窝”的男人很少有不拉板车的,他就是
其中的一个。他爹会点儿手艺,在街上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他就跟着他爹混混。
凭着他的机灵,修车的手艺居然也不比他爹差多少。又凭着嘴巴能说会道,还爱讲
点义气,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八六八厂也有不少跟他称兄道弟的人,多是一
些青年工人。

    明辉说:“我在里面打牌,不知道哪个狗日的告密,三里派人来抓,亏得我溜
得快!走,跟你一起钓虾去。”

    两人到了河边,大旺把吓网一个一个放到浅滩的水底。明辉坐在河滩的鹅卵石
上抽着烟,东扯西拉地瞎聊着,一会我说八六八厂的上海姑娘好时髦、好大胆,敢
穿超短裙,露着白白的腿,里面三角裤都看得见,撩得人心里痒痒的;一会儿说:
“大旺,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想办法找个老婆?啥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咋样?”

    大旺急忙摇手:“谁会跟我,你可别……”

    明辉笑道:“那你真打算把那小骚驴子当老婆,跟它过一辈子?”

    大旺养的驴子是一头小母驴,他对它爱爱惜得很,天热的时候每天打水替它洗
涮,天冷的时候把它牵进屋里,把被子给它盖,自己没有被子了,就跟它挤在一起
睡。小母驴正当青春妙龄,有时正拉着车,看见一头雄健的公驴走过,就会春情勃
发,引颈长鸣,急煎煎地想挣脱绳子去自由恋爱。有两回是下坡,差点把车子弄翻。
有人叫大旺把它往死里打,整得它服贴。大旺却舍不得打,只扬扬鞭子,虚张声势
地吼骂几句。大伙儿都嘲笑他,说小母驴是他的老婆。他也不恼,红着脸讪讪地憨
笑:“全靠它吃饭哩,打坏了咋搞。”

    听明辉又取笑他,大旺红着脸嘟哝说:“看看有没有虾子。”用竹竿钩起一个
小网,网里只有两三只小米虾。再钩起一个,也是一样。明辉说:“今儿风大,钓
不到了。”把烟头往水里一弹,打着呵欠说:“算了,回去睡觉。”

    明辉走了。大旺独自在河边守了很久。夜渐深,风渐大。他又捞了几网,仍然
没有什么收获。天却下起起了小雨,他叹口气,收起虾网,沿着河滩往回走。

    走了百多步,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连人带网扑地跌倒。他爬起来一看,地上
黑乎乎的好像倒卧着一个人。他蹲下去伸手一摸,果然是个人,身上湿漉漉,凉冰
冰的。他浑身一颤,跳起来,大声说,“喂!你是死人还是活人?”

    仆卧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大旺平素很大胆的,并不怕死人。有一
次炸山,一个赶车的伙计没有来得及躲避,被炸得血肉横飞,别人都不敢去碰,只
有他敢去收拾尸体。刚才是猝不及防,被吓住了。心神定一定,他就不怕了,又蹲
下身去,用手在那人头上摸着,摸到一头长发,原来是个女人!他的手被烫了一下,
慌忙缩回来。他不怕死人,却有点怕女人。他长到三十来岁,除了娘,跟别的女人
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他做贼心虚似的朝四面张望一下,好像生怕被人看见,说他跟这个不知是死人
还是活人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他想一走了之,但是看见这女人下半身浸在水中,被
波浪拍打着,心里又犹豫起来。万一她没有死,扔下她不管,只怕冻也要冻死。他
壮着胆,在那女人头上轻轻拍了几下:“喂!你没有死吧?你说话呀?”他听到一
声轻微的、似有似无的呻吟。看来她只是昏迷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把她送到
医院去吧,医院太远,又怕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他抓着头,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
雨下得大起来,风鼓涌着河里的浪,一波一波冲到女人身上,好像要把她吞没。

    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再不敢犹豫了,心想先把她背回家去再说,总不能见死
不救。主意一定,脑子就清楚了,利索地把女人从地上拖起来,背在背上。他的力
气本来就大,这女人又出乎意料的轻,几乎不费什么劲。

    从河滩到“毛驴窝”有里把路,都是荒野的地方。天黑,又下着雨,一路上没
有碰见一个人。

    到了家门口,他有肩膀撞开门,叫着:“娘!娘!你快来!你快来!”

                                3、异类

    听见叫声,大旺娘急忙站起来,也不顾腿脚不利索,一颠一颠地赶进里屋里去。
走到床前一看,那女人并没有醒,是在昏迷中叫喊。她的脸色不再是石灰一般的苍
白,面颊上有了一点红晕。看她的眉眼长得很清秀,眉尖却蹙着,在昏迷中也显得
神情不安。她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好像要醒过来。大旺娘轻轻叫道:“姑娘!姑
娘!你醒醒!……”一边伸出手去,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她的人中上使劲掐着。

    女人长长地呻吟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她惊疑地看看大旺娘的脸,又看看四周,
支撑着想坐起来。刚抬起上半身,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到胸脯下面,她发现自己的
肩膀和胸脯都光裸着,不禁惊叫一声,急忙又躺下,把被子紧紧裹住身子,手伸到
下面一摸,发现下半身也是光裸的,却不再惊叫,只是把眼睛闭上,一副很奇怪的、
好像是听天由命的神情。

    大旺娘说:“姑娘,你别怕,我们可不是坏人啊。我儿子看见你昏倒在河滩上,
就把你背回家来。你的衣裳全都湿透了,穿在身上会生病的,我就帮你脱下来,拿
去烤一下。我去拿来给你穿上吧。”女人又睁开眼睛,似信似疑地望着她,不说话。

    大旺娘到外间把衣服拿进来,说“还没来得及烤干,还有点湿,你先把里面的
衣裳穿上吧。我去给你熬点粥。”她把衣服放在床上,又回到外间。

    女人躲在被窝里,先把裤子穿上。上衣躺着很难穿,只好坐起来,慌慌忙忙穿
好,然后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被窝里。她觉得头有点疼,但是神志已经完全清醒
了,昨夜发生的事、昨夜以前发生的事,都像波涛一样涌进她的脑海……

    大旺娘猜不透她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这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她是在城市出生、在农村长大的。

    城市的模样在她的记忆中早已变得模糊、变得陌生。她从来不觉得自已是城里
人。只是她的名字还有城里人的印迹,不像一般农村女人叫桂花、玉兰、彩凤什么
的。她的名字叫夏敏。她听父亲夏孟清说过,这名字是他和她母亲用翻字典的方法
给她起的:随便翻到哪一页就在那一页找一个字。她记不大清楚母亲的模样,只看
过一张母亲的照片,是父亲夹在一本书里面的。照片上的母亲穿着一件说叫作“布
拉吉”的连衣裙,脸上的笑容很舒展。她刚满周岁母亲就死了,是自杀死的。直到
她长在,父亲都没有告诉她,母亲是为什么自杀,他又是为什么从大城市到那个偏
远的山村来的。母亲死后,先是外婆带着她,过了两年,外婆去世了,城里再没有
别的亲属可托付,父亲就把她带到身边。

    那是个很穷的山村,几十户人家住的茅屋散落在远远近近的山腰上。田地硗薄,
又是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只能种点红薯、苞谷。一个壮劳力出一天工只值一毛
钱,那还是正常年景,若遇到洪涝旱灾,一年的辛苦就全泡汤了。喝的水要到山脚
下的小溪去挑。到最近的小镇有二十多里地,全是绕来绕去、狭窄崎岖的山道。

    因是外乡人,又是“异类”,父女俩住的茅屋就比别人家的更小更破,和牛棚
差不多。屋里的家什也比别人家的更少。唯一比别人家多的是父亲有一箱书,另外
还有一只旧皮箱,里面装着一些衣服,有几件毛衣和丝绸衬衣,那是山村农民从来
没有见到过的。

    父亲每天都要去出工。有时要翻几道山梁,到很远的田里干活。她小的时候,
父亲就带她下地,让她在田边玩耍,中午就吃带去的红薯和腌菜。偶尔也能吃到米
饭和新鲜的蔬菜,那算是珍品了,父亲总是让给好吃。山里的娃子很少有上学的,
等她长大一点,父亲就自己教她认字、学算术。中午歇工的时候在田边教,晚上收
工回去就在煤油灯下教。煤油很贵,出五六天工才抵一斤煤油的钱,父亲自己从来
不舍得点灯看书,教她读书却不吝惜煤油。他说:“不管将来怎么样,你总要有点
文化才行啊。”认得一些字了,她就在父亲的书箱里乱翻,想找书看。那些书大多
是讲理论和技术的书,她看不懂。有一本厚厚的书,书名看起来也像是讲技术的,
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翻开来看看,却是讲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苏联人的故
事。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懂,胡乱看下去。一遍一遍翻来复去地看,慢慢的居然看懂
了一大半。书里的世界离这小山村太远,但是也能给她一点美丽的遐想,艰难枯寂
的日子就有了一点色彩。
   
                              4、我没有罪

    夏敏又长大一些了,就帮父亲干活,拾柴、烧饭、洗衣,给屋子旁边一小块自
留地里种的蔬菜浇水、泼粪。从十三岁起,她开始跟父亲下地干活,也能挣半个人
的工分。

    村里人待她父女俩都很好,并不把夏孟清当作异类看,年纪大些的人还说他是
落难才子,可惜了一肚子学问。和她家住在一个山坳里的有五户人家,住得最近人
家姓姚,夫妻两人,两男一女三个娃子。大男娃叫春生,比夏敏大两岁,两人从小
就在一起玩。稍长大些,能干活了,春生就常帮她家干些活。到山脚下挑水是又累
又险的活,春生总是先把她家的水缸灌满,再挑自家的。春生爹妈也常送些酸菜、
腌萝卜过来,过年过节还送过鸡蛋和腊肉。春生只读过几年书,识的字还没有她多,
她就把父亲教她的再教给春生。农村的娃子很小就定亲,春生的爹妈也结他定下了
一门亲事,女方家住在三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未婚妻名叫菊花。每逢端午、中
秋、春节,春生就要提一篮子礼物送到女家去。但是他从来没有跟夏敏说起过他的
未婚妻,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怕他难为情。

    如果后来不发生什么事情,夏敏和父亲大概就会一直在小山村过下去,日子虽
然艰亲,却也平安。至于将来怎么样,她年纪还小,想不到那么远。

    但是终于发生了事情。

    一天早晨,夏敏和父亲扛着锄头正要出工,大队民兵队长带着两个民兵,肩上
背着枪,迎面走来,叫父亲跟他们走。父亲对她说:“没事的,你自己去上工吧。”
就跟他们走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忐忑不安。到了地里,干了好一会儿活,
她发现春生还没有来。春生本来说要去牵牛来耕地的。还有一些人也没来,只有她
和几个老人、妇女在干活。她越发不安,问那几个老人和妇女,春生他们到哪里去
了,他们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

    傍晚收了工,别人回家了,她站在通向公社的山路旁等着。太阳渐渐沉下山头,
收敛起最后一束光芒,她看见陆陆续续有人从山路那连走过来。他们走过她身旁,
都低着头,脚步匆匆。没有看见父亲,也没有看见春生。天快黑尽了,才看见远处
有两个挨在一起的人影,慢慢走过来。她赶紧跑过去。正是父亲和春生。父亲靠在
春生身上,春生搀扶着他,走得很慢。她大声叫道:“爸爸!你怎么啦?”春生说:
“你扶着你爹,我先走了。”说完快步走了。

    她扶着父亲,又问:“爸爸,你到底怎么啦?”夏孟清目光呆滞,仿佛没有听
见她的话,自言自语地说:“我没有罪!我没有罪!……”夏敏把父亲搀回家,点
起灯,看见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角也肿了,身上还有一股臭味。她心里一
惊,却不敢再问什么,到水缸里舀了一盆水,烧热了端进来,给他洗脸、洗脚,又
帮他把外衣脱了。外衣脏稀稀、臭烘烘的,不知道沾着什么东西。夏孟清微闭着眼,
紧蹙着眉头,像木偶似地呆坐着,等她收拾完了,才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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