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第7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回家,一声不响地藏进衣厨的深处,或者抽屉的里端,再不就是壁橱地下一叠的鞋
盒里?这些地方都是小雨从来不去翻动的。为什么又叫又嚷,还演了一出蹩脚的情
节剧来宣告这枪的到达?何必?哼,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由于那枪的存在,陈菲开始吃不下睡不着了。

    赵放对待他心爱的枪,不比守财奴对待他的金钱差。时而,通常是在夜深人静
大家都睡去了的时候,他拉出铁箱,开了锁,捧出那把手枪来,细细地欣赏,温情
地爱抚。面对着那一块闪着冷光的金属,他能呆呆地坐上一两个小时,有时直到天
明。

    圣诞节前,公司要举行晚宴,象以往每年那样。赵放在一星期前就通知陈菲了。
陈菲就准备了整整一星期,当然是为穿什么,戴什么而煞费苦心。这一个星期其实
是最后冲刺的时刻,既然这样的机会极少,上一次的圣诞晚宴之后,她就有整整一
年的时间为之做准备。平日成天介就呆在家里,除了采购以外,很少出门。因此这
些年来她对自己也就不加修饰了,有时甚至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反正打扮
得漂漂亮亮也没人看得到,还省得费心。于是,圣诞晚宴这样的场合一到,她便有
点心慌意乱起来,兴奋里夹着心灰意懒。头一两次,兴奋的成分多一些,后来的几
次,心灰意懒的成分越来越多。兴奋的是,这是一个将自己打扮得漂亮的机会。哪
个女人,即使到了八十岁,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而且有人看?心灰意懒的是,
打扮得漂亮了又怎样呢?也不过就是一个晚上,几个小时。况且,她的青春已经过
去,美貌正在消失。一个女人没有了青春和美貌,还有什么价值?想到这里她不免
心灰意懒。

    象样的晚礼服倒是有几套,但都在以往几次的晚宴上穿过了,她不愿再将它们
“回收利旧”,因为有身份的女人是不会在这种场合下“回收利旧”的。可是要再
去买一套新的得花不少钱,她自己又一文不挣。当然仔细想一想,她算什么有身份
的女人呢?一文都不挣,不是说不愿意去挣,而是不能挣!难道她真不愿意去挣钱,
低三下四地依靠丈夫来养活自己吗?不,只要有一丁点儿办法,她都要去挣钱养活
自己,活得个气长。可是她不能,她并不是没有试过。

    当然,她还是有一件象样的好衣服可以穿,只是因为是从国内带来,便看上去
不入美国潮流。她就开上车,去寻找削价的货色。尽管削价,那些她喜欢的服装仍
然要好几十美元。走来走去,看来看去,她最后挑选了一件二三十元还算体面的。
那衣服上有着白色的小图案,她灵机一动,正好与多年来没有戴过的一串珍珠项链
相配。于是她就买下了。

    说起珍珠项链,陈菲还有一条二十四开的金链,系着一个心型的坠子。以往在
国内时,她很为此得意,常挂在脖子上,听到不少赞赏的话语,看到不少羡慕的眼
光。她和小雨到美国的那天,赵放到机场去接,他一看见她的头一句话就是:

    “你那金链子太黄了,黄得惹眼。”

    “这是二十四开金的!”她有点不理解,所以进行解释。

    “以后我给你买条十四开金的,美国人不是没有钱,只是没有必要把金子到处
亮相。这跟安装一颗金门牙没有什么两样嘛。”

    陈菲的自尊心立刻受伤了,因为第一个对她的金项链进行挑剔的人竟是自己的
丈夫。

    可是十四开金项链的诺言一直就没有兑现。并不是赵放小气了,或者缺钱了,
而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恶化,赵放无心再去取悦陈菲了。

    当然,陈菲也并不是只有一条金项链,她还有一条珍珠项链。只是那珍珠虽然
是百分之百的真货,却不怎么的:每颗珍珠都象一颗煮熟后干缩了的米粒一样,其
貌不扬。原来在国内时不觉得,到美国后它们的其貌不扬不知怎的越发显了出来。
好在陈菲是爱逛GARAGE SALE 的人,很快,她就买到不少廉价首饰,五花八门,琳
琅满目。她便将那二十四开金的和百分之百珍珠的项链束之高阁了。不过几年来,
她又逐渐厌倦了廉价首饰的虚华和浮浅。尽管比起十四开金来要炫耀,也略显粗俗,
她那二十四开金却实打实,真正是名符其实的“金”项链。至少,她还能被人看作
是有钱的吧。因此,她便又挂起了她的金项链。那珍珠项链呢?印象中仍然其貌不
扬,便仍然束之高阁。好几次,她都动了将其送人的心,只是由于束之高阁了,便
有点取之不易,她的惰性便阻止了珍珠项链的远走高飞。她还真得庆幸自己的懒惰
呢,因为有一天她在电视里忽然看见一位有名的歌星,居然挂着她那条珍珠项链,
一模一样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那被冷落了多年的珍珠项链的价值。是的,圣诞晚
宴上,她就挂它。

    陈菲总算比较满意地打扮了自己。虽然那珍珠项链并不如她预期的效果那么好,
而且她还第一次注意到,那根贯串珍珠的细绳有点过长,脖颈后面出现了没有珍珠
只有细绳的一段空间。不过她已没有时间去重新调配了。赵放在起居室里已经等了
有十五分钟,小雨早已不耐烦地玩起了他的电子游戏。再不动身,他们这家人就要
迟到了。

    陈菲蹬着黑亮亮的高跟鞋走出来,赵放站起身就往门口走。他打开门,让太太
和儿子先行,这种起码的礼节习惯他是在公司里养成的。他看着陈菲从面前经过,
注意到了她的珍珠项链,不知什么恶魔忽然跳进了他嘴里,搅动了他的舌头,于是
他漫不经心地评论了一句:

    “在美国,没有人挂珍珠项链。”

    陈菲停住脚步,那高跟鞋骤然煞车的响声很有点刺耳。

    “谁说的?”她盯着赵放的眼睛问。

    “算了算了,就算我没说。”赵放知道自己失言了,马上补救,可是已经有点
太迟了。

    “我在电视上看见XXX·XX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陈菲的声音
高了,仿佛有点失去控制那样。

    “妈,你还不知道,唱歌的、艺术家,他们什么都戴,什么都穿。他们舌头上
还钻孔戴环呢……”小雨在一旁乱发议论,只能把水搅得更浑。

    “我这是真正的、百分之百的珍珠!”陈菲有点愤怒了。

    “正因为是真的,假的兴许还好,不会象一粒又一粒小老鼠屎一样……”

    赵放嘴里那该死的恶魔不懂得自我控制,因此便有了这几句不中听的话。其结
果是火上加油,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了。

    “老鼠屎?亏你说得出口!你当然不能跟挂着一串老鼠屎的女人一起去参加晚
宴的了。你是说,我不配你!那我就不去就是了。”

    陈菲狠狠地将那珍珠项链从脖子上一扯,断了线的、百分之百的珍珠便滚落了
一地。她跑进自己的卧室,把门用力一带。赵放追上去敲她的门。陈菲从门里喊出
来:

    “不要管我,我不舒服,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赵放带小雨走了之后,陈菲从屋里出来,倒了一小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她呆
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那空荡荡的起居室里,任凭眼泪纵流。她又倒了一小杯,
一饮而尽。你看,他们不是照样好好地、安安心心地走了吗?没有我,他们照样活。
我是多余的,赵放当然不需要我,小雨也不需要我,我活着干什么?我死了,他们
会心痛吗?他当然不会,可是可怜的小雨没有了母亲,到那时候,看他会不会心痛?
想到这里,陈菲忽然感到一种几乎是快感的悲哀。她想起了那支枪,扔下酒杯,往
赵放卧室冲去。

    她从床底下拖出铁盒,颤抖着手对好了密码,打开盒子。那手枪就安祥地躺在
那里。陈菲捏起一颗子弹,将其嵌进转轮枪膛,然后把转轮再推回去。她看着手里
的枪,冷笑了一声,把它举起来,顶住自己的脑门。她又试着换了一个部位,对,
脖子上大动脉经过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扑扑乱跳,不过她的食指已经放在了
扳机上,只要一扣动,那子弹便会射进她的血管,那里的血将把赵放洁白的床铺溅
成一片血海。她又感到了那一阵几乎是快感一样的悲哀,于是她就弯起了她的食指
……

    叮铃……一声电话铃把她吓了一跳。她放下枪,考虑着是否去接。电话铃响了
三声,留言机就开始接收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讲的是英语。陈菲听不大清楚,
只听清开头的“哈罗!”和“赵太太”。于是她决定将它播放一遍来听。放完一遍,
她又放了一遍,还是听不大懂,不过有一句话她绝没有听错,那就是“圣诞快乐!”。
那是一句音调很高,也很真诚的“圣诞快乐!”,陈菲的心脏好象濒死的人受到电
击的抢救那样,跳动了一下。她看到落地窗前的圣诞树,那上面的小灯光一忽一闪
地,很静谧,也有些甜蜜,往她那有如关闭在黑暗牢房里的世界照射进了一点儿的
光明。去年圣诞之夜,一家人还围着圣诞树瞎闹瞎转了几圈,算是一年之中的狂欢
时刻吧。小雨模仿的那几步麦可儿·杰克森还颇有点象呢。赵放的脸上也竟然浮现
出少见的宽厚和快乐。生活并不是那么糟,那么没有希望和快乐的,她不禁想到。
她低下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支枪。

    “我这是干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她倒抽了一口气,不相信地摇摇头,眼泪不可控制地噗噗掉下来。只是这回它
们是为她的竟然动了自杀的念头,而且险些就要成功而掉。她怎么会想要结束自己
的生命?她一定是绝望到了顶点。

    接下去的几个星期,一切似乎平和了。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不断以母亲在文革
中常说的一句话“好活歹活总比死了强”来鞭策自己。难道不是吗?在最艰难的时
候,母亲没有走绝路,熬下来了,虽然很痛苦,但是熬下来了。后来不是一切都好
转了吗?父亲却没有熬过最困难的时刻,五七年就早早自尽了。结果怎样?没有能
过上后来的好生活。再说,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即使生活不美好,单就为了活着而
活,兴许也是值得的吧。她的头脑在清醒时,是极为明白的。

    就是在这样清醒的日子里,她的思想便开始从最理智的出发点迈步,仿佛踏着
石阶那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然而随着里程的积累,她感到累了,常常在这样
的时刻,她的脚步一错,不知怎的,就踏进了一个看起来四通八达,实际上错综复
杂、难以找到出口的迷宫里了。于是她感到危机四伏,而事实上,这便是她精神危
机又一次到来的前兆。

    象大多数美国的公立学校那样,儿子的学校里有着不少不付报酬的自愿工作。
很多家长,特别是身为家庭妇女的家长们都或多或少地卷入。赵放和陈菲却没有。
赵放因为工作忙,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即使不忙,他也不太可能参加。他怎么会去
干不能挣钱的自愿工作呢?

    “在国内早就干够了。到了资本主义社会,还白干?”赵放说。

    在这件事情上,陈菲与赵放的观点基本一致。大概是由于在国内吃够大锅饭的
苦(当然也尝够它的甜头),便对“自愿”这两个字特别反感,认为到了美国,什
么都是金钱至上了,流一滴汗也是钱,牺牲一分钟也应理所当然地得到报酬。

    有一次,陈菲无意中在小雨学校寄来的“家长教师协会”新闻简报上看到一则
需要中文辅导自愿者的消息。通过小雨,陈菲知道,学校里一些学汉语的学生为了
提高中文会话能力,希望能有与中国人交谈的机会。“中文辅导自愿者”的要求并
不高,只要会说流利的中国话就可以。

    “我倒可以去试试看,反正在家里也没事。”陈菲说。

    “妈,你英语不行,算了吧。”小雨反对。

    “又没有要求英语好,不是只要会说中国话就可以吗?”

    陈菲不服,小雨的反对使她的自尊心有点受伤了。

    “再说,正因为我英语不好,这也是一个学习英语的机会。你和你爸从来不教
我,我的英语怎么能好?”说到这里,陈菲又伤心地下泪了。

    当然,说是这么说,她自己也没有勇气和信心去做“中文辅导自愿者”。如果
自己的儿子都瞧不起她,那些陌生的美国学生,谁知道他们又会对她抱着什么样的
不屑呢。况且,又是一个“自愿”性质的事,分文不挣,赵放一定不会赞赏。哎,
还是在家安安分分操持家务吧,省得那一老一小因为她不能及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