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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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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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
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
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当初苏宇有关他
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
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
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拚命地骂我。”苏宇在睡梦中
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
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
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战栗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
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
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
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
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
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
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
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
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
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
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
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
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
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
的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
看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
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
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
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
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
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
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
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将入
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
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看到那些衣
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
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
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这种
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
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
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走
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
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
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
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
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
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
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
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盼抻肼妆鹊拿览觯*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
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
孩那么实际,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
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就这样黑夜降
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
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
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
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
样。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
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
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
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
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
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
了。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
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
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
时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
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
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
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
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宇关切的
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
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
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
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
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
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
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但和苏宇相
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
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
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
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
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
情,苏宇显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苏宇脸上
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手淫。”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
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我也和你一样。”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
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
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
们告诉我:“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沿着一条
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
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
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郑亮走在右侧,郑
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
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
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
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
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
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
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
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
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
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郑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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