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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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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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
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
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
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
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
苏杭。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
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
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
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
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
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觯*校门走去
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
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
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后我看到了
她锋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一群流氓。”我的那群同学
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
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
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
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
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
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
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
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
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
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
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
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
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
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
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
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
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
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
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
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
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我
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
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
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
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
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
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
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
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
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苏宇之死

    一惯早起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
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
他居住多年的房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他依稀感受到苏杭在床上沉睡的
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口。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
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那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
己闪闪发亮。

    苏宇的母亲起床后,沿着楼梯咚咚走下来。母亲的脚步声,使苏宇垂危的生命出现了短
暂的追求健康的搏动。母亲发现苏宇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茶馆打来开水,她提起空空的热水瓶
时,嘴上立刻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

    “真不像话。”她看都没看我在苦难中挣扎的朋友。

    第二个起床的是苏宇的父亲,他还没有洗脸刷牙,就接到妻子让他去打水的命令。于是
他大声喊叫:

    “苏宇,苏宇。”苏宇听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他下沉的身体迅速上升
了,似乎有一股微风托着他升起。可他对这拯救生命的声音,无法予以呼应。父亲走到床边
看了看儿子,他看到苏宇微睁的眼睛,就训斥他:

    “还不快起床去打水。”

    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医生一向不喜欢苏宇的沉默寡言,苏宇当时
的神态让他恼火。他走入厨房提起热水瓶怒气冲冲地说:

    “这孩子像谁呵。”“还不是像你。”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犹如一颗
在空气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强烈的光芒蜂拥而来,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顷刻消
失,苏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亲提着水瓶出去以后,屋内仿佛大雾弥漫。母亲在厨房发
出的声响像是远处的船帆,苏宇觉得自己的身体漂浮在水样的东西之上。那时的苏宇显然难
以分清厨房的声响是什么,他的父亲回来时,他的身体因为屋外阳光的短暂照射,获得了片
刻的上升。父母的对话和碗筷的碰撞声,使他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劳永逸
之前的宁静里。

    苏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后,先后从苏宇床前走过,他们去上班时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自己的儿子。他们打开屋门时,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来,可他们立刻关上了。

    苏宇在灰暗之中长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惫不堪地接近
终点。他的弟弟苏杭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苏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问:

    “你今天也睡懒觉啦?”

    苏宇的目光已经趋向暗淡,他的神态让苏杭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你这是什么意
思?”说完苏杭转身走入厨房,开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脸,然后吃完了早餐。苏杭像父
母那样向屋门走去,他没有去看哥哥,打开了屋门。那是最后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苏宇的生
命出现回光返照,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答他的是门的关上。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
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
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是在苏宇死去以后来到这里的,我看到苏家的门窗紧闭,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几声:
“苏宇,苏宇。”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苏宇可能出去了,于是我有些惆怅地离去。年幼
的朋友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在一家点心店门口,看到了打
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劲
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求援的意
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体脱离了地面,双手依然紧紧抱
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圈后,没有摔开鲁鲁,
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是他先打我们。”“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先欺负
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要去申辩,仿佛对他们说些什
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着我。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身上,两只脚在地上滑过去。另
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头去,他是去看自己的
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米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
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冲地对同伴说:“你还不把他拉开。”“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难忍,因
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上。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鲁鲁的屁股。被抱住
的男孩说:“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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