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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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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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的英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
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不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
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
的哭声最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
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口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
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
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
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埠臀乙谎独肓烁改感殖ず痛*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
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的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
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
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
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弟弟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
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才总
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
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亲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听到了
吗?”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我的父亲和哥哥开始
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
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时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
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空洞
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
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对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
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了。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
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
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无风不起浪。村里人
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
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巩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
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对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
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才头疼的事,我几
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
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
服。习惯破旧衣服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
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
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
孙广才觉得应该向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
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
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
时,我第一次感到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
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做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
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
服,是对共产党新社会的诬蔑。”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
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的苦,更
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村里的舆论调转了方
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
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
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政府的人来了吗?”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
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
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子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
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
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
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一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你他
娘的滚开。”我哥哥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是:“我和你拚啦。”
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两个像狗一样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
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可能成为废墟。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
我说:“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
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人在幻
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
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
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着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
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孙广
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
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时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冬
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中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
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
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
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
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到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
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这年怎
么过呵?”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到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
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我有
事和你商量。”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
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力。他要那家人赔偿
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
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没要利息就够便宜
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
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两天以后,有三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
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
起来:“你们想来抓人?”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
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
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的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
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
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
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里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
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要去北京告
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
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的被窝。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
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衣塞在裤子
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
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女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
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
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
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时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招呼:“晚上到我家
来吧。”被招呼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开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
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
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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