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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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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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伸,把一条不下四尺长的鲨鱼生生地给挟住了,挟到了岸上。接下的情形就让妈妈也瞠目结舌了:爸爸只休息了片刻,就把衣服一扒跳进海里。海里正是鲨鱼横行的时节,奶奶说过多少次是千万千万下不得水的,爸爸怎么可以……果然没过两分钟,一只大鲨鱼便盯住了爸爸。“不好!快上来!”妈妈没命地喊着。“不好!快上来!”年传亮没命地喊着。爸爸却只管盯住大鲨鱼,眼看大鲨鱼冲到面前,两手一伸就与大鲨鱼抱到了一起。大鲨鱼带着爸爸从水面钻进水底,从水底跃上水面,跃上天空;又从天空訇——訇——地砸向水面:那场景比马戏表演不知要精彩出多少倍!年传亮死死地盯着才算看清了:爸爸的两手卡在鲨鱼的双鳃上,鲨鱼痛疼难忍只得拼命挣扎摆脱,爸爸两脚缠住鲨鱼的脖子,任随它水上空中翻腾。直到鲨鱼翻腾得垮了、晕了,在水面上翻起白肚皮来了,爸爸才松开手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把它向岸边拖来……那把年传亮的嘴唇吓得青紫一片,爸爸却抿着嘴说:“你爷爷不是说龙兵带了福气来吗?这两条鲨鱼可够咱们吃上几天的了!”
  海牛、雾号、过龙兵、福气……六岁的年传亮一手搂住妈妈的脖子一手抓着爸爸的肩膀,恨不能把整个大海都拥进到怀里。
  海上捕捞讲的是一个鱼汛。鱼汛如山,鱼汛如火。偏偏鲭鱼上岸的时刻,老书记要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表明态度。
  年传亮的根是从生下来就扎在村里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爸爸的“右倾”甄别,到县里当了水产局长,妈妈也当了机关托儿所副所长,他也还是跟着爷爷奶奶。初中毕业当了团支部书记。去年冬天老书记出海冻伤双脚,党支部的工作也落到他的肩上。论年龄刚满二十,还是一个没经霜打的青萝卜;论身材,比年打雷矮一点笔挺一点;论皮肤和长相却随筱月月,一副白净的面庞上除了几根柔弱稀疏的胡髭,透出的全是端正和清秀。这样的人在渔村按说派不上用场,老书记偏是情有独钟。但团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大孩子头儿,没有谁当成一回事儿;党支部书记是村里的老大,没有谁不当成一回事儿。而那时年打雷的“老右倾”和筱月月的“小老婆”已经被人翻出,有人便发难说:党支部书记的任务是抓阶级斗争,一个“老右倾”和“小老婆”的儿子挑得起这副担子吗?海牛岛的阶级敌人主要是卓家那伙人,卓立群小老婆的儿子,能对那伙人狠得下手吗?为了增加说服力,有人还翻箱倒柜,把卓守则的祖爷爷当年怎么从海边的绝壁上冒死救下年传亮的爷爷,两家人怎么世结金兰同生共命,年传亮的爷爷怎么给卓守则的祖爷爷养的老送的终,以及卓立群死在年打雷的枪口下之后,年传亮的爷爷怎么摆了香案、供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往事搬了出来。这一来不少人也跟着起了哄。老书记是没了办法,才不得不做出召开党员干部大会,让年传亮在会上表个态的决定的。
  年传亮其时正在组织鲭鱼外运。鲭鱼汛年年有,今年的鲭鱼汛却让他吃惊。十天前他带着一只机帆船要出去探个究竟,没等进到渔区便见海上乌鸦鸦一片,把海水都染黑了。他把一支竹竿插进水里,竹竿在水里竟然立了十几分钟。年传亮骂一声:“我操他个鲭鱼的祖宗啦!”喝令下网。哪想鱼网落水,里面满满的全是鱼,想向船上拖都拖不动了。他只得拿出几瓶酒,让几个年强力壮的船员洒到肚子上肩膀上,然后跳进海里,把鱼和鱼网一点一点地向船上拖。舱里满了,舱上也满了,剩下的半网鱼只好拢到船边,一点一点地向岸边拖去。鱼汛大,打上的鱼就成了问题。一连几天年传亮都是动员老少爷儿们,向海滩、街道、场院、屋顶、马路上晒的。可即使如此,码头上的鲭鱼还是堆成了山。
  年传亮是眼看太阳下山才进到港屋,端起中午那碗粗面条的。粗面条啃了半碗,老书记便带着三十五名党员干部,大的七十一岁小的二十七岁,挨挨挤挤地进了港房。
  对于那个村支部书记年传亮原本没想那么多,见成了政治问题,把爸爸妈妈和祖宗也扯出来,心里才激起一股豪勇。老书记说明意思,面对三十五双眼睛,他脚跺了几跺嘴巴张了几张,一句话没等出口,先自把身上的白汗衫扒下铺到桌上;接着把一只手在众人面前晃了晃,嘴一张头一低,狠劲儿地一口咬了下去。
  “哎呀——”
  一声惊叫,众人看出这是要写血书了。那时逢有特别重大的任务、表达特别重大的决心,写血书就是最后的选择。可血书并不是好写的。年传亮一口下去,无名指上一块花生粒大的皮肉被咬翻了,上面的血却只渗出一层,落到白汗衫上跟一只蝌蚪差不到哪儿去。他忍着疼向外挤,也只挤出了几滴。那伙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先是一愣,随之看起热闹。这个说:“哎,传亮这是让咱们看画画的吧?”那个说:“看画画儿好啊!我还正想看看画家是怎么当的呢!”另一个说:“这是画得老母鸡吃麦糠吧?麦糠倒是有了,那老母鸡在哪儿呢?”另一个说:“你们也太小看人了,传亮这是画的狗熊吐血!你们看你们看,这不是还在吐嘛……”年传亮心里恼嘴上一句说不出,只得从兜里掏出一只刮胡子刀片,放到嘴里咬住,对准无名指削了一刀。这一来翻开的皮肉被削掉了,血急急惶惶冒出来,又急急惶惶地汇成一条线向地下流去。年传亮连忙用手接住向汗衫上送,汗衫上好歹落下一滩洇红和一个似是而非的“阝”旁。老书记喊一声:“碗!”把一只吃饭用的粗瓷碗递到年传亮手里。粗瓷碗接住血,年传亮这才一边攥着被咬破割破的手,一边用另一只手蘸着血在汗衫上写下一个“阶”字。他还要写下去,手上的血却凝住,流不出来了。
  “狗熊吐血!好!快吐哇!快吐哇!”
  “这是个阶字吧?阶什么呢,不会是狗熊爬台阶吧?”
  几个发难和起哄的党员干部长了精神,年传亮却红了眼珠子,瞅准窗台上一把菜刀抓到手里,牙一咬,狠劲地砍了下去。
  他砍的是那只不争气的无名指,由于用力过大和拿刀的手发飘,落下的菜刀在手背上横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染红了衣裤和地面,又在那只粗瓷碗里存下了一层。老书记和几个党员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又扯下衣服在他手和胳膊上缠了几圈就要向公社卫生院送;年传亮却挺挺地站着,在那件白汗衫上,写下了“阶级斗争”四个歪扭粗胖的血字……
  支部书记当上了,年传亮的手每逢天气变冷变热都要痒上一阵子。那倒成了他的“紧箍咒”,即使身在梦里,也一刻都不敢忘了自己的职责。尽管如此,第二年秋苞米上场时,他还是差一点把自己的小命也栽进去。
  那时县里发来通报,说台湾国民党匪帮派遣的一股武装特务要在东沧登陆。同时发来的还有东沧县革委会的紧急命令。身为海牛岛革委会主任的年传亮当即做了部署,那一是加强巡逻值班,二是向一般地富反坏分子每家派去两个民兵,禁止他们外出和乱说乱动,三是对重点对象也即与共产党有血仇的严加控制,一旦特务登陆便要采取“断然措施”。海牛岛真正与共产党有血仇的只有卓家——卓立群家。卓立群兄弟四人,老大卓立业、老三卓立家解放时逃到海外,村里只剩下老四卓立本和卓立群的小儿子卓守则。卓立本好说,一个萝卜缨子似的干老头子,一根麻绳朝身上一捆什么都结了。难办的是卓守则。卓守则二十八岁,阔脸、宽额、圆肩、粗腰,举得起一百二十斤重的石碾,背得动二百斤重的麻包。东沧解放时他八岁,按政策不能定为地主资本家分子,可海牛岛只有这么一个活蹦乱跳、有能力有本钱与人民和革命为敌的人,去了他,那“天天抓月月抓年年抓”岂不成了空的?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极端顽固:任你怎么批怎么斗,从来没有一点认罪或者替父认罪的表示。年传亮让民兵连长带领两个基干民兵班,先把卓守则用渔网罩了,又用大拇指粗的尼龙绳捆了,关进村中的磨房。捆就捆关就关,卓守则如果像往常那样只管低着头一言不发,或许熬几天也就过去了。可这一次他非要问清自己犯了哪一条,凭什么把他关起来不可。答案简单明了就是没人理睬。没人理睬他就喊,高声地喊用力地喊;而这一来,竟然就传进了展工夫的耳朵。
  展工夫其时身兼东沧县军代表、东沧县革委会主任等多重要职,粉碎武装特务进犯,成了他面临的最大课题。
  身上是一袭草绿色,头顶是一颗红五星,衣领上还佩着两面小红旗,展工夫与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白面书生似的独立营政委相比,从容多也老练多了。听过汇报,钢刀利斧般做了几句指示,展工夫与公社革委会主任大紫茄子起身向别村去。出到院子里时,卓守则的喊叫恰巧从墙头飘了过来。
  “这是谁在叫?”他停住脚步问。
  “就是那个卓守则,卓立群的儿子。”年传亮回答。对于这位当年的独立营政委,他是不敢有丝毫怠慢的。
  展工夫眉头一皱,脸上露出一重铁色。
  “捆在石磨上,只要特务一登陆我们立马……”年传亮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为了防止当年还乡团屠杀革命群众的悲剧重演,按照命令,只要特务一登陆,各村立即要对有血仇的特控分子采取“断然措施”;那个“断然措施”的涵义,是大家早就心照不宣的。
  展工夫摇了摇头说:“我还忘了说了。你知道这一次的特务司令是谁吗?卓立业!当年顽八师的上校参谋长、卓守则的亲伯父!顽八师是怎么剿的海州分区,跟着顽八师回来的还乡团是怎么制造的无人村,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你这个传亮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他在这儿嚎!”
  他声色俱厉,说过径自向苏式北京吉普车那边走去。年传亮听出那话的分量,猛丁儿怔住了。大紫茄子说:“你长脑子了没长?这种东西还不赶快拉出去埋了算啦!”
  苏式北京吉普变成一条灰龙沸沸扬扬远去了,年传亮好一会儿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对于卓守则他没什么好说的,对于那个“断然措施”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可眼下特务并没有登陆,什么时候登陆、真登陆假登陆还是个未知数,他怎么能……卓立业亲自带领武装特务回来,卓守则的危险性确乎增加了几倍,可毕竟……再说展政委并没有说活埋的话……年传亮喊来几名副主任想商量商量怎么办好,大紫茄子的电话又打来了。大紫茄子是县里有名的造反司令,说话原本就冲,这一次就更冲得没了边儿:“你小子想跟你爹学是怎么着?你爹抢了卓立群的小老婆你又想保卓立群的小儿子是怎么着?展政委的命令你执行不执行,你马上给我一个明白话儿!”
  年传亮耳朵被聒得只差没有出血,可事关重大,他还是不得不鼓着胆子说:“展政委可没说要活埋,你看要不要再跟展政委……”
  “什么说没说!展政委的意思你真的听不出来?好,就算展政委没说我可是说了,你执行不执行吧?不执行我立马派人去,连你小子一起执行了你信不信吧!”
  年传亮脑子里那根因为绷得太紧已经有些麻木了的弦,倏忽间变得铮然有声、力可断铁了。的确,国民党武装特务眼看就要登陆,卓立业眼看就要反攻倒算了,还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呢!真要等到人家登陆或者站稳了脚跟,只怕是第一个要被活埋的就是你年传亮和你的父亲年打雷了!再说活埋算什么,北京郊区的造反派早就提出“消灭四类分子”的口号。广西不少地方地富反坏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在前边走,后边就有人说:“大腿我要了!”“胳膊是我的!”“心和肝谁也不准动!”“脖子和屁股我订下了!”杀了吃了还要交流体会,结论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的乳房最好吃!与他们相比,活埋不过是小孩子的泥巴玩艺儿!而自己一个手背上落下大疤的人竟然就……大紫茄子最后那句话,使年传亮一身粗布衣裤生生湿透了两层。
  “执行!我保证坚决执行!”年传亮一字一顿地做出了保证,并且随即下达了派人去选地方和挖坑的命令。只是为了不走露风声,他决定把活埋放到天黑以后,群众睡觉以后。
  命令得到执行。卓守则像等待宰杀的猪羊,被牢牢地捆住了手脚堵住了嘴巴。地方选在村外一所废弃的窑场,坑挖到一人多深才算罢了。抬人找来的是码头上的大鱼筐,上面再盖上一层鱼粪虾屎……民兵只负责看押警戒,挖坑和抬人、埋人全部由年传亮和村里的几名头头亲自出马。一切就绪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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