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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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 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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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后会是一种什么模样。可当他面对年传亮瘦削的眼看认不出来的体型和蜡像似的面孔,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悲怆,泪水也差一点流了出来。对于选举他本来是坚决不参加的,第一次选举他就没有参加。一次刻骨铭心和痛楚彻骨的经历,使他看透了一切也看透了家族和儿子。对于儿子他无可原谅,即使以董事会的名义聘请他出任泰明蜂鸟总顾问也无可原谅。第二次选举,他仅仅是出于对村权世袭的痛恨才回村在年传亮的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叉,在儿子的名字下面打了一个勾。何曾想那一下叉,为自己与年传亮将近半个世纪的恩恩怨怨划上了一个句号。
  从告别厅出来,走在海边的沙滩上,卓守则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父亲那蜷曲着的、沾满血污上面还落了一层苍蝇的遗体。不!他从心底深处发出呼喊。不!决不……人生是如此短暂,管你生前如何显赫英雄,死后依然可怜得让人难以置信。“人富思恶、人能为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为善者才是最为难得……人的生命价值与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卓守则想起这是谁的话来了。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读了起来。
  那是华云的信,是华云写给他的回信,一个小时以前刚刚收到,粗粗地掠过几眼收起来的。
  亲爱的守则哥:
  远离家乡和亲人,我多么高兴能够这样叫你一声,这不仅因为你在信上第一次把我叫成“亲爱的华云妹”,更因为站在库尔德林大草原,站在老科学家长眠的土地上,我仿佛重新回到年轻的岁月,回到那些虽然悲苦却也美丽的时光。苦难不仅对于成功者是一种财富,对于我们这些平凡而又渺小的人同样是一笔财富,一笔值得永远珍惜和怀念的财富!
  带着你和亲人们的嘱托,重返库尔德林大草原后我第一个来到的就是老科学家的墓地。墓地还是那么安宁,周围还是那么绿草茵茵;胡杨树和云杉林还是那么拔地矗天、高傲雄奇;数不清的伊犁马和牛羊獾兔,还是那么悠闲逍遥;黑蜂也还是每天都在把满山的花香、满世界的花香,汇聚到那座养育了我和凯华,也养育了你和数不清多少落难者的院落。站在老科学家墓前,我心里升腾的唯有无尽的感念。
  我告诉说他的女儿回来了,他的遗愿正在变成现实,他的生命在中国延续也在非洲延续——凯华前几天已经来过电话,要我代他向爷爷献上一束鲜花,说过不了多久他也要重返库尔德林了——我祈望老科学家在冥冥中的凝视,因为那不仅是我也是许许多多自愿献身者力量的源泉。
  大乳峰还是那么伟岸静谧地屹立在远方的蓝天下。我得承认,从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想到了妈妈那非同寻常的大乳房;而在我再一次回到她的身边和面对她的容颜时,我的想象再一次得到了证明。那的确是一只巨大的乳房,一只历经亿万年风雨和汇聚了天地精华、天山精华、冰雪精华的大乳房。那一刻我想到了妈妈,慈爱的、一去无返和永远滋润着我的生命之树的妈妈。九天有灵,但愿她也会注视自己的女儿,给女儿以智慧和力量。
  去大乳峰是在两天后,一起去的有当地的领导,有北京、武汉来的老科学家的学生,有当地的哈族牧民,也有不少自愿前来为开发大乳峰奉献劳动的人们。不求报酬只求奉献、不求浮名只求真诚、不求一时功业只求永久造福于人类社会,是大家唯一和共同的追求。老科学家说过,开发暖冰矿必须有一批与暖冰矿一样晶莹剔透的人。与我一起行进的正是这样一支队伍。我为这支队伍而自豪。因为只要世界上还有这样的队伍,希望之光就会照耀在我们头上。
  来到大乳峰脚下已是上午十点,十点对于大乳峰只是清晨。清晨的阳光,从黄海和海牛顶那边照射过来的阳光,使大乳峰越发显出了神秘和高傲,“向大乳峰敬礼!”我禁不住喊了一声。众人立刻把疲劳和寒冷丢到一边,朝向大乳峰庄重地鞠了一躬。大乳峰仿佛被唤醒了,一阵颤抖,从山上滚下许许多多冰崖冰石,把横在我们面前的一道谷地填平了。那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大乳峰和暖冰矿开发,老科学家当年最忧心莫过的是通向雪山顶部的道路和施工场地,摆在我们面前最急迫最重大的难题也还是道路和场地。当我们踏着被填平的雪谷,拿出老科学家留下的图纸开始测量时,我禁不住又喊了一声:“大乳峰,我们来啦!”这是在我心里埋藏了好多年的一句话,是当年告别老科学家时就埋下的一句话。只有喊出那句话我的心灵才能够得到释放。没有想到的是奇迹发生了,当那句话带着嘤嘤尾音,穿过大乳峰起伏绵延的冰崖雪谷飘向峰顶时,大乳峰突然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巨大的冰崖冰顶崩裂了倒塌了,崩裂和倒塌的冰崖冰顶被抛向天空,变成了遮天蔽日和足以掩埋一切改变一切的雪暴。那一刻我认定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和与我一起进山的队伍,包括暖冰矿和老科学家的梦想,都将在这片天山的雪峰之下长眠了。然而当雪暴终于消失,阳光和白云终于为大乳峰重新披上一层金色的衣冠,我发现从山脚通向暖冰矿的一条路奇迹般地出现了。那是一条连卡车都能够通行的大路,不仅平坦而且坚固。我们欢呼着,沿着那条大路来到暖冰矿前时,一片开阔的、停得下几辆汽车的施工场地也出现到面前!我们瞠目结舌,我们泪如泉涌。我知道那是老科学家在注视着我们,爸爸妈妈在注视着我们,圣灵的天山之母在注视着我们。走进暖冰矿,置身于那个温馨美妙的童话世界,面对晶莹无比、纯净无比的暖冰石,感受着那足以荡涤一切污秽、还人类社会以纯洁和芬芳的气息,我的心醉了。
  我知道人生最为神圣的时刻到来了。
  你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你已经认清了不少人生的道理,我真为你高兴。人生的确有不少道理。比如一个人富裕或者有了本事之后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道理就很深奥。因为人富思恶、人能向恶者天下熙熙不绝于道;人富思善、人能向善者才是最为难得。记的我给你推荐过《居里夫人传》,你应该好好读一读。从居里夫人身上我明白了人会有多么崇高!你看我们与她从不相识,她离开这个世界也已经七十几年,我们还在敬仰她、谈论她,可见人的生命与年龄、家族、财富并没有多少实际联系。这不算是人生的一个大道理吗?
  你说如果我同意,你想重返库尔德林和大乳峰。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造福社会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如果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不仅我会欢迎你,大乳峰和库尔德林大草原也会欢迎你的……
  华云的信如同天山吹来的豪风,把卓守则连同海滩上的那行脚印,飘进蓝天和白云中了……
  遗体告别之后接下的是追悼会。追悼会说好的是东沧来一位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范江南在海牛岛一露面,展重阳和市长苗格非连忙扔下手头的工作向海牛岛赶来。范江南已经明显见出老来,不仅鬓发苍茫脸上也显出了苍茫。从大市副书记和市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如今他是海州市人大主任。人大主任没有多少实权,但在下边的干部眼里依然宝座高悬威风八面。东沧又是他的老窝,情况就更是不可一般而论了。晨军正是看出其中的奥妙,才专程找到他的面前的。
  “范书记,我爸这个时候死,你不会也嫌弃他吧?”晨军用的是哀兵战术,诉说过一通眼泪抹过一通之后说。
  “这个时候死?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范江南果然被打动了,说:“去!不给我发讣告我也去!一个村委会主任选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爸爸是做过大贡献的人嘛!”
  追悼会的一应准备和接待工作都是智新负责,范江南和展重阳、苗格非来了,谢清才把一位副书记和组织委员加了进去。追悼会前,参加追悼会的领导照例要接见死者亲属,向死者亲属说几句劝慰安抚的话。话是由展重阳说的。展重阳的党内记大过处分前几天就下来了,同时下来的还有离职去党校学习的通知。工作移交预定明天进行,这要算是他以市委书记的身份在东沧的最后一次讲话了。他把年传亮定格为“改革开放的功臣、创业致富的模范”,说了好一番赞扬夸奖的话,才照例请范江南也说几句。
  范江南并不推辞,说:“刚才重阳同志说的我都赞成,我就不重复了。我要问的是晨军的工作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展重阳和苗格非不知道晨军找范江南时,谈的另一个主要内容就是自己的工作问题,只是把目光盯到谢清身上。
  谢清说:“这不选举刚完就赶上传亮同志去世,我们还没来得及考虑吗。”
  范江南说:“晨军是大市工行副行长,辞职回村这种精神本身就很可贵。选不上村委会主任并不一定能够说明多少问题。传亮同志不在了,村里谁主事啊?”
  谢清说:“智新刚当选村委主任,恐怕也只能由他……”
  范江南问:“是党员吗?”
  谢清说:“眼下还不是,下一步我们准备……”
  范江南说:“准备归准备,总得先有个人吧。”
  展重阳说:“范书记说得对,党委支部才是领导核心,不管什么时候这一条不能变!这是根本原则问题。”
  谢清听出范江南的意思,心想如果让晨军当了书记主持海牛岛的工作,选举不白搞了吗?智新的工作以后还怎么开展?群众要是不接受闹出乱子来谁负责?便应着说:“行,领导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抓紧研究一下,拿出个合适的办法来。”
  范江南说:“什么叫合适的办法?晨军当个村党委书记就那么不合适吗?”
  谢清说:“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群众接受不了,要是把晨军调到镇上会不会好一点?”
  范江南说:“人家奔的是海牛岛,你那镇上能比海州还好?”
  苗格非是已经受命要接替展重阳主持东沧全面工作的,见谢清还要说什么连忙道:“谢清啊,我看就不要顾虑了,村委会主任由群众选,党委书记没有说由群众选嘛。传亮同志是改革开放的功臣、创业致富的模范,咱们怎么说也不能让功臣和模范闭不上眼哪!我看这个事儿你们碰个头,就公布吧!”
  谢清知道坚持是不可能了,说:“行,追悼会完了我们就开党员大会,宣布由晨军同志担任海牛岛党委书记、主持全面工作!”
  只是到这时候范江南才点点头说:“晨军哪,你也都听见了,市里和镇上可都很支持你。你呀好好干!我就不信你爸能干出那么一番大事业,你就干不出来!啊?”
  也只是到这时候,晨军才把一直低垂的脑袋抬起来,说:“谢谢各位领导对我的信任!今天在我爸爸灵前,我向各位领导保证……”
  天上布满阴云,好厚好浓的阴云。海面由此涂上了一层暗灰色,隐藏着风雨雷电和数不清多少险恶的那种暗灰色。风越发鼓噪着,要把全身的本领使出来。原本细碎平稳、起伏有序的海水,变成了长长的杂乱的波涌,继而又变成了浪——开花的浪。辽阔空旷的海面顿时变成一片花的原野——让人望而生畏的白色浪花的原野。一只摩托艇一直都在风浪中冲撞疾驶:时而迎风转向,时而破浪而行。驾驶摩托艇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穿的是一件红色运动衣,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防水帽;脸上阴沉得跟天空和海面没有多少区别,只是挂满了水,说不清是海水、汗水还是泪水。一只无线耳机挂在项前,里面不停地传来同伴的呼叫:“智新!智新!你听见没有?风浪正在加大,请你赶快上岸!请你赶快上岸……”
  声音来自岸边的那座沙丘,从风起云来,晨玉和郭百行就在那里不停地呼叫。智新却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把摩托艇朝向大海和风涛,冲来撞去。
  “智新,快上岸!你再不上岸我们可要回去了!”声音来自晨玉,那已经不仅仅是担忧而且是恐惧了。
  摩托艇好像故意要表示蔑视,猛一转向,朝着远处的深海那边开去,直到耳边的呼叫消失才突然回转身来,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凶猛冲向岸边。摩托艇停住了,海鸟般地落到浅滩上了。
  “智新,你没事吧?”没有人向这边奔跑,耳机里传出郭百行关切的询问。
  “智新,我知道你没事!肯定没事!”晨玉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
  没有回答,驾驶摩托艇的人趴在方向盘上,哽咽了。
  “用不着悲观智新!‘建设中国’不容易,‘改造中国’能容易吗!原先想得太顺利说明咱们太嫩!太不了解中国国情!阶级和家族那一套到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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