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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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龙兵-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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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命运怎么会带来残酷和无情的同时,也给他带来眷顾和宠幸。他又一次面对着华云的身影,又一次听到了华云的笑声。那笑声又一次渗进了他的骨血和灵魂。天使!卓守则认定华云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救他于危厄苦难的天使——纯洁无比、高尚无比的天使!
  卓守则听到了华云诗一般的呓语和歌一般的感叹。他翻身从草地上坐起,看到的却是华云溢满泪水的双眸。他打了一个颤抖,忽然悟出这位天使般的少女毕竟也是海牛岛长大的孩子,天山的草原之夜对于她是何等的悲凉:她想家了!想亲人了!为了他,她抛家舍命以至于沦落天涯,如今该是他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你想家了?”卓守则问。他柔着声音,极力要做出一副大哥哥的样子,却实在不知道大哥哥是什么样子。
  华云没回答,只是用手背在眼上抹了几抹;泪水抹掉了,“呜呜”的哭声更响了。
  卓守则慌了,他搓着手踢着脚,好一会儿才从草地上跳起来说:“走!回家去!我送你回家去!”
  好像是被惊呆了,哭声停止了。
  “回家?你是说……回家?”
  “回家!就是回家!我马上送你回家去!”
  “你……送我?”
  “当然是我啦!当然是我送你回家啦!”
  “你……不怕让人家再抓起来?”
  “你才不怕呢!反正我也没有错!再说,抓我也认啦!”
  “认了,认了让人家活埋?”
  悲愤,一声仰天长啸随之化作了悲壮,平静而又坚定的悲壮:“反正我得送你回去!就是活埋也得送你回去!”
  华云惊成了一只小鹿。救人之前、离开家乡之前,她对卓守则只有一个概略的印象,只知道年卓两家曾经是好得如同一家人的乡亲,后来是因为卓家成了大地主大资本家和国民党的大官,父亲成了共产党的独立营长,才成的对头和仇人。在她心目里,卓守则即使长的有点男子汉气和有点音乐才能,思想也肯定十分反动,品行也肯定十分低下。一路随行,她治病归治病照料归照料,内心并没有放松警惕。将近一月过去,没有发现卓守则一点不端的行为,华云心里已经暗暗称奇,哪儿想到身处险境,卓守则竟会说出宁可被活埋也要送她回家的话来。
  华云觉出一股热流在升腾。
  “你……”她两眼一湿,差点落下泪水来。可只一刹那湿雾就变成了两束电火:“你可真够浑的啦!你甘心让人家活埋我还不甘心呢!你想回去送死当初干吗不说明白?干吗还要我……”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华云大哭着,朝向草地一边的冷杉林奔去。高大的冷杉林,被称作活化石的冷杉林,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库尔德林大草原的深邃和悠远。
  卓守则想的只是安慰华云,解除华云的思乡之苦,并没有半点做作和虚伪的意思。同样脚踏天山草原头顶天山明月,人家一个姑娘抛亲别友,自己凭什么只能当缩头乌龟!他希望看到的是华云的笑脸,为了那个笑脸,他是宁愿牺牲一切抛弃一切的。华云的哭和恼让他觉出了意外,也让他越发感动不已、赞佩不已。
  “华云,对不起了还不行吗?”卓守则追到华云身边。“以后我保证不惹你生气,不说送你回家了还不行吗?只要你不生气,就是在这儿待一百年,我也保证……保证不说回家的话了还不行吗?”
  月光下的冷杉林是如此动人,面对卓守则有些慌乱的表白和保证,华云终于露出了笑脸。然而,就在两人踏着松软的草地回到黑蜂房不过三个小时,卓美芹就再次出现到那座木栅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由公安局长率领的东沧县追捕小组天一亮就要进山了,他们必须立即、一刻不停地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
  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卓守则认准的是一个南下,一刻不停争分夺秒地南下,火车汽车牛车驴车马车什么车都坐、白天黑天晴天雨天什么天都不管不顾地南下。东沧那伙人既然能把追捕小组派到新疆,就可以照样派到青海、陕西、内蒙、山西、天津、黑龙江……北方是待不住了,唯一的出路是到南方去。那一是南方与北方差异大、语言障碍大,东沧那伙人很难想像他们敢向那边去,二是南方地域辽阔水多山多,东沧那伙人即使想追捕也摸不清目标方向。南下第一站停的是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城,据说是与阎王爷挂着一点什么关系的;住了两天发现那里热火朝天,连大炮和机关枪都用上了,当地不少人还在争先恐后向外逃。接下停的是株州,那里交通便利,干活吃饭的地方也不难找,却发现铁路干线控制得特别严,当地人对外来的生人也总是抱着一副不信任的神态。再接下就进了广东地面,好像是英德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卓守则拿定主意在那里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可第二天上街,从一面墙壁上,竟然发现了一张印着自己半身照片的通缉令。通缉令是东沧县公安局发的,照片虽说旧了点,辨认起来也还是差不到哪儿去。卓守则慌忙装作屙肚子溜进厕所溜回住处,在住处窝了半下午,天黑下时爬上一辆煤车,直向深圳奔去。
  深圳是宝安县的住地,与香港只隔着一条深圳河。深圳河时而宽宽的长长的,时而窄窄的长长的,划出了社会主义的中国大陆与资本主义的英属香港两个世界。卓守则是在去英德的火车上听说了深圳,和不少人从深圳外逃的消息的。那消息使他看到了一缕光亮。
  落脚是在郊外一处荔枝园的草厦子里。躺在草厦子里,卓守则满脑子想的都是外逃和寻找外逃的路线。他设想了不下十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脱身的办法,第二天刚刚上街,却被一伙人不由分说地扭住了。他全身的汗毛蓦地竖起来了,没命似地就要逃跑。有人喊道:“跑什么!不白干!给钱!”卓守则没听清前两句却听清了后一句,壮着胆子问道:“给什么钱哪?”一个满头卷发的中年人听出他的口音,说:“嗬,北方来的!”卓守则最怕被人听出是北方来的,转身又要逃,那人一把抓住他说:“想走可不行!跟我埋死尸去!埋一个两块钱!”“死尸?哪儿来的死尸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呢!”那人一手揪住他的胳膊一手向前搡着:“快走!到地方就知道了!”卓守则这才不言语了。钱,他实在是太需要钱了。除了离开库尔德林大草原时姑姑和老科学家塞给的五块钱,他和华云哪儿见到过钱哪!为着没有钱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难,卓守则实在是刻骨铭心的呢!
  卓守则跟随去的是深圳河。天刚大亮,深圳河的堤岸上、沙滩里、河水中横七竖八地丢着好多尸体;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六七十岁的老人和八九岁的孩子也好,全是被子弹打中的,有的脑袋被打碎了脑浆流了一地,有的枪眼跟开了花似的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卓守则看了一眼脑袋就炸了,呼吸就停止了。死人他见了不少,这样的场景是他所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这儿哪一天都这样儿!”卷发的中年人操起一把铁锨吆喝着:“干活啦干活啦!埋一个两块钱!”他见卓守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你小子是不是也想逃?我可告诉你,这都是那些人的下场,你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我干活吧!”
  “别……这你可别瞎说!”卓守则慌了,对方却没事儿似的,只管让他干活。从卷发的中年人嘴里卓守则知道,这些外逃分子都是昨晚被打死的,这里天天如此,死了多少人已经没人说得清了。这些尸体,开始能让河水冲进海里的就让河水冲进海里,不能让河水冲进海里的就让附近村里的老百姓来埋。没多久死的人单靠附近村里的老百姓埋不过来了,只好以埋一个五毛钱的价格请外人来埋。埋死尸是个让人恶心的活儿,没人愿意干,五毛钱也就涨到了一块。随着被打死的人日益增多,如今已经到了埋一个两块钱还非得强制性地拉人的地步。卓守则听得毛骨悚然,黄豆似的鸡皮疙瘩从耳朵根一直起到了脚丫子上。
  第一天,卓守则好歹埋了六个挣了十二块钱。回到草厦子他跟得了一场大病似的,饭没吃话没说就蒙着头躺下了;躺下眼前依然是一堆尸体,把自己也埋起来了。
  那使华云觉出了不安。离开新疆时华云最大的愿望是回家。可关山千重险阻万道,她一个女孩子绝对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这样一来就只好随同卓守则一起南下,等找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后再说了。有家不能回,华云心中忧郁身体也打不起精神,加之她从心里把卓守则看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哥哥,一路上也就全依了卓守则:他说走就走他说停就停,他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来到深圳,华云一点都不知道卓守则打的什么主意,头午无意中听说对面就是香港,又见卓守则这么副模样,才觉出了异常和警觉。
  她摇着卓守则的胳膊问:“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了?”
  卓守则一个激灵,这才猛地从死尸堆里挣脱出来,说:“没,没呀。”
  华云问:“那……那河那面是香港不假吧?”
  从书上华云是知道香港的:那本来是中国的领土,后来被英国人占了,如今已经成了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大本营。
  卓守则吃了一惊。来深圳,他是故意没把情况告诉华云,担心她害怕或者惹出麻烦来的。
  “那……那你是打谱在这儿落脚呢还是向别处去?”
  卓守则说:“这儿是边防,落脚肯定不行。”
  “那你不会是想到对面去吧?”华云双眸炯炯,说不出有多少警觉和忧虑。
  卓守则慌忙起身出到门外,向荔枝林里瞅了几眼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能乱说啊!”
  华云说:“我是害怕。咱们哪儿都可以去就是对面不能去,去了就是叛国投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听清了没?”
  卓守则不言语了。香港是资本主义的天堂,是逃亡的国民党反动派和地主资本家的天堂,去香港就是外逃和投敌叛国,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从心里说,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外逃”两个字,即使从新疆南下也没有动过那个念头。只是面对英德大街上的通缉令,面对随时都有可能被抓捕和押解回乡的厄运,“外逃”才有如电光石火在心里点燃了:与其束手就擒白白送死,为什么不可以另找一条活路呢?苍蝇蚊子也有活命的权力,我卓守则连一只苍蝇蚊子都不如吗?这样想他忽然记起四叔曾经说过,当年外逃时大叔卓立业去的是台湾,三叔卓立家去的是香港。如果能够逃到香港再找到三叔……急急地来到深圳,卓守则心里燃烧的正是那团野火。只是埋了一天死尸,对外逃有了痛心彻骨的感受,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好了。
  “没……绝对没!你可千万别乱猜啊!”卓守则连忙否认。
  华云原本只是猜想和担心,问也只是提醒提醒、打个防疫针什么的,听卓守则斩钉截铁也就把心放下了。看着华云睡去,卓守则反复权衡,觉得向对岸逃跟向刀尖上撞实在没有什么区别,就算自己豁上不要命了也还有华云。眼下最好的办法也只有另外再找一个地方了。可另外再找地方更需要钱,那就只能抓紧时机多挣一点。拿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他跟着那位卷发的中年人又去了深圳河。因为人熟了活也熟了,一天下来卓守则多挣了十块钱不说,还总算明白了:外逃要想成功,不仅要躲过这边的边防还要躲过对岸的军警。逃到对岸又落到军警手里的男人们都是双手一捆,几个十几个一伙,把铁丝向锁骨下一穿,朝河里一推随你向哪儿逃去;女人,特别是年轻和有几分姿色的总是先强奸轮奸,而后照样绳子一捆铁丝一穿朝河里一推了事;深圳河经常因为被推下的人太多而遭到堵塞。尽管这样不少人还是要逃,不顾一切地逃,非要逃到对岸不可。
  卓守则说:“这些人也太可怜了!反正是个死,干吗非逃不可呀!”
  卷发的中年人说:“你说得好!真要一个逃不过,傻子也没有再逃的!”他指着下游一段河道说,好多有经验的都是从那儿逃过去的;那儿不仅可以避过双方军警的视线,上了岸不远就是一个集市,进了集市就算是自由了。对于这个“发现”卓守则说不出的紧张兴奋。可想想华云的话,只是赶紧把心思用到多挣钱上了。
  第三天卓守则还要到河边去,走到街口一棵大榕树下时,发现树上贴着一张与英德街上一模一样的通缉令,通缉令的照片上还被谁用红笔打了一个“×”。卓守则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当即头一低钻进甘蔗田,借着甘蔗的遮掩,回到了荔枝林中的那个草厦子里。
  华云听说了情况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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