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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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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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还差了一大截。王阳明一直被人们诟病的哲学在我看来是中华民族智能发展史上
的一大成就,能够有资格给予批评的人其实并不太多。请随便听一句: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 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这是多高超的悟性,多精致的表达!我知道有不少聪明人会拿着花的“客观性”
来愤怒地反驳他,但那又是多么笨拙的反驳啊!又如他提出的“致良知”的千古命
题,对人本如此信赖,对教条如此轻视,甚至对某种人类共通规范的自然滋长抱有如
此殷切的期盼,至少对我来说,只有恭敬研习的份。
  王阳明夺目的光辉也使他受了不少难,他入过监狱、挨过廷杖、遭过贬谪、逃
过暗算、受过冷落,但他还要治学讲学、匡时济世,因此决定他终生是个奔波九州
的旅人,最后病死在江西南安的船上,只活了五十七岁。临死时学生问他遗言,他
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一生指挥的战斗正义与否,他的哲学观点正确与否都可以讨论,但谁也
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别强健的人,我为他骄傲首先就在于此。能不能碰上打仗是机
遇问题,但作为一个强健的人,即使不在沙场也能在文化节操上坚韧得像个将军。
我在王阳明身上看到了一种楷模性的存在,但是为了足以让自己的生命安驻,还必
须补充范例。翻了几年史籍,发现在王阳明之后的中国文化史上最让我动心的很少
几位大师中仍有两位是余姚人,他们就是黄宗羲和朱舜水。
  黄宗羲和朱舜水都可称为满腹经纶的血性汉子。生逢乱世,他们用自己的嶙峋
傲骨支撑起了全社会的人格坐标,因此乱世也就获得了一种精神引渡。黄宗羲先生
的事迹我在以前的几篇散文中已多次提到,可知佩服之深,今天还想说几句。你看
他十九岁那年在北京,为报国仇家恨,手持一把铁锥,见到魏忠贤余孽就朝他们脸
上刺过去,一连刺伤八人,把整个京城都轰动了,这难道就是素称儒雅的江南文士
吗?是的,是江南余姚文士!浑身刚烈,足以让齐鲁英雄、燕赵壮士也为之一震。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又敢于召集义军、结寨为营,失败后立即投身学术,很快以历
史学泰斗和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的形象巍然挺立。朱舜水也差不多,在刀兵行伍
间奔走呼唤多年而未果之后,毅然以高龄亡命海外,把中国文化最深致和最感性的
部分完整地向日本弘扬,以连续二十余年的努力创造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亚洲文化
发展史上的宏大业绩。白发苍苍的他一次次站在日本的海边向西远望,泣不成声,
他至死都在想念着家乡余姚,而虔诚崇拜他的日本人民却把他的遗骨和坟墓永久性
地挽留住了。
  梁启超在论及明清学术界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家族和邵晋涵家族时,不能
不对余姚钦佩不已了。他说:
    余姚以区区一邑,而自明中叶迄清中叶二百年间,硕儒辈出,
  学风沾被全国以及海东。阳明千古大师,无论矣;朱舜水以孤忠羁
  客,开日本德川氏三百年太平之局;而黄氏自忠端以风节厉世,梨
  洲、晦木、主一兄弟父子②,为明清学术承先启后之重心;邵氏自
  鲁公、念鲁公以迄二云③,世间崛起,绵绵不绝。……生斯邦者,
  闻其风,汲其流,得其一绪则足以卓然自树立。
  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他从整个中国文化的版图上来如此激情洋溢地褒扬余姚
,并没有同乡自夸的嫌疑。我也算是梁启超所说的“生斯邦者”吧,虽说未曾卓然
自立却也曾经是“闻其风,汲其流”的,不禁自问,那究竟是一种什么“风”、什
么“流”呢?我想那是一种神秘的人格传递,而这种传递又不是直接的,而是融入
到了故乡的山水大地、风土人情,无形而悠长。这使我想起范仲淹的名句: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写下这十六个字后我不禁笑了,因为范仲淹的这几句话是在评述汉代名士严子
陵时说的,而严子陵又是余姚人。对不起,让他出场实在不是我故意的安排。
  由此,我觉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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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后从姚业鑫先生的大著《名邑余姚》中得知,那是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
在随身携带的一颗印章上刻着“一生低首拜阳明”七字。
②忠端即黄宗羲父黄尊素,梨洲即黄宗羲,晦木即黄宗炎,主一即黄百家。 
③鲁公即邵曾可,念鲁公即邵廷采,二云即邵晋涵。 

          五

  我发现故乡也在追踪和包围我,有时还会达到很有趣的地步。
  最简单的例子是我进上海戏剧学院读书后,发现当时全院学术威望最高的朱端
钧教授和顾仲彝教授都是余姚人。这是怎么搞的,我不是告别余姚了吗,好不容易
进了大学又一头撞在余姚人的手下。
  近几年怪事更多了。有一次我参加上海市的一个教授评审组,好几个来自各大
学的评审委员坐在一起发觉彼此乡音靠近,三言两语便认了同乡,然后都转过头来
询问没带多少乡音的我是哪儿人,我的回答使他们怀疑我是冒充同乡来凑趣,直到
我几乎要对天发誓他们才相信。这时正好走进来新任评审委员的复旦大学王水照教
授,大家连忙问他,王教授十分文静地回答:“余姚人”。
  就在这次评审回家,母亲愉快地告诉我,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乡下朋友来过电话
,用地道的余姚话与她交谈了很久。问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那是名扬国际的英语语
言学家陆谷孙教授,我原先以为他似乎理所当然应该是英国籍的世界公民。
  前两年对旧上海世俗社会的心理结构产生了兴趣,在研究中左挑右筛,选中了
“海上闻人”黄金荣和“大世界”的创办者黄楚九作为重点剖析对象,还曾戏称为
“二黄之学”。但研究刚开始遇到二黄的籍贯我不禁颓然废笔,傻坐良久。二黄并
没有给故乡增添多少美誉,这两位同乡在上海一度发挥的奇异威力使我对故乡的内
涵有了另一方面的判断。
  故乡也有很丢人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时期把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
舜水的纪念碑亭全部砸烂,这虽然痛心却也可以想象,因为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没有
一个地方不是这样做的;但余姚发生的武斗之惨烈和长久,则是出乎想象之外的。
余姚人打杀余姚人,打到长长的铁路线独独因余姚而瘫痪在那里,上海的街头贴满
了武斗双方的宣言书,实在丢人现眼,让一切在外的余姚人都抬不起头来。难道黄
宗羲、朱舜水的刚烈之风已经演变成这个样子了?王阳明呼唤的良知已经纤毫无存
?在那些人心惶惶的夜晚,我在上海街头寻找着那些宣言书,既怕看又想看。昏黄
的灯光照着血腥的词句,就文词而言,也许应该说是当时全国各地同类宣言书中写
得最酣畅漂亮的,但这使我更加难过,就像听到华丽的男中音骂出了一串脏话,而
这个男中音又恰恰是从我家旧门传出,如何消受得住。如果前后左右没有人看见,
我会从墙上撕下这些宣言书,扯成最细的纸丁,塞进阴沟,然后做贼般逃走。
  我怕有人看见,却又希望故乡能在冥冥中看到我的这些举动。我怀疑它看到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它苍老的颤抖。它多么不愿意掏出最后的老底来为自己正名,苦
苦憋了几年,终于忍不住,就在武斗现场附近,1973年,袒露出一个震惊世界
的河姆渡!袒露在不再有严子陵、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任何遗迹的土地上,袒
露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的荒凉之中。要不然,有几位大师在前面光彩着,河姆渡再晚
个千把年展示出来也是不慌的。
  河姆渡着实又使家乡风光顿生。一个整整七千年的文化遗址,而人们平日说起
华夏历史总是五千年。河姆渡雄辩地证明,长江流域并不长久是茹毛饮血的南蛮之
地而愧对黄河文明,恰恰相反,这儿也是中华民族的温暖故乡。当自己的故乡突然
变成了全民族的故乡,这种心理滋味是很复杂的,既有荣耀感又有失落感。总算是
一件不同凡响的好事吧,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的一切历史教科书的前面几页都有
了余姚河姆渡这个名称。
  后来,几位大师逐一恢复名誉,与河姆渡遥相呼应,故乡的文化分量就显得有
点超重。记得前年我与表演艺术家张瑞芳和画家程十发一起到日本去,在东京新大
谷饭店的一个宴会厅里,与一群日本的汉学家坐在一起闲聊,不知怎么说起了我的
籍贯,好几个日本朋友夸张地瞪起了眼,嘴里发出“嗬--嗬--”的感叹声,像
是在倒吸冷气。他们虽然不太熟悉严子陵和黄宗羲,却大谈王阳明和朱舜水,最后
又谈到了河姆渡,倒吸冷气的声音始终不断。他们一再把手按在我的手背上要我确
信,我的家乡是神土,是福地。
  同桌只有两位陶艺专家平静地安坐着,人们向我解释,他们来参加宴会是因为
过几天也要去中国大陆考察古代陶瓷。我想中止一下倒吸冷气的声音,便把脸转向
他们,随口问他们将会去中国的什么地方,他们的回答译员翻不出来,只能请他们
写,写在纸条上的字居然是“慈溪-上林湖”!
  我无法说明慈溪也是我的家乡,因为这会使刚才还在为余姚喝彩的日本朋友疑
惑不解,但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告诉两位陶艺专家:“上林湖,是我小时
候三天两头去玩水的地方。”两位陶艺专家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一叠
照片,上面照的全是陶瓷的碎片。
  ——一点不错,这正是我当年与小朋友一起从湖底摸起,让它们在湖面上跳跃
奔跑的那些碎片!
  两位陶艺专家告诉我,据他们所知,上林湖就是名垂史册的越窑所在地,从东
汉直至唐、宋,那里曾分布过一百多个窑场,既有官窑又有民窑,国际陶瓷学术界
已经称上林湖为举世罕见的露天青瓷博物馆。我专注而又失神地听着,连点头也忘
了。竟然是这样!一个从小留在心底的谜,轻轻地解开于异国他乡。谜底的辉煌,
超过我曾经作过的最大胆的想象。想想从东汉到唐、宋这段漫长的风华年月吧,曹
操、唐明皇、武则天的盘盏,王羲之、陶渊明、李白的酒杯,都有可能烧成于上林
湖边。家乡细洁的泥土,家乡清澈的湖水,家乡热烈的炭火,曾经铸就过无数哺育
民族生命的美丽载体,天天送到那些或是开朗、或是苦涩的嘴边。这便是我从小就
想寻找的属于故乡的“大器”吗?我难道已经如此迅速地在一家遥远的外国旅馆里
把它修复了吗?我不知道今天上林湖边,村民们是否还在用易碎的粗瓷饭碗,不知
道今天上林湖底,是否还沉积着那么多碎片,听这两位日本陶艺专家说,这些碎片
现今在国际市场上的标价极其昂贵。

          六

  从日本回来后,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故乡之行,对于一个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了的
家乡,我不应该继续躲避。正好余姚市政府聘请我担任文化顾问,我就在今年秋天
回去了一次。一直好心陪着我的余姚乡土文化的研究者姚业鑫先生执意要我在进余
姚城之前先去看看河姆渡博物馆,博物馆馆长邵九华先生为了等我,前一夜没有回
家,在馆中过夜。两位学者用余姚话给我详细介绍了河姆渡的出土文物,那一些是
足够写几篇大文章的,留待以后吧;我在参观中最惊讶的发现是,这儿,七千年前
,人们已经有木构建筑,已经在摘食杨梅,已经在种植稻谷,已经在烧制炊具,甚
至在陶甑所盛的香喷喷白米饭上已经有可能也盖着一层霉干菜!有的学者根据一个
陶碗上所刻的驯良的野猪图形,判断当时的河姆渡人不久烧食猪肉,而且极有可能
正是由霉干菜烧成。难道故乡的生态模式,早在七千年前就已经大致形成?如此说
来,七千年过得何其迅速又何其缓慢。
  我在河姆渡遗址上慢慢地徘徊,在这块小小的空间里,漫长的时间压缩在一起
,把洋洋洒洒永远说不完道不尽的历史故事压缩在泥土层的尺寸之间。我想,文明
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爬剔出来。舒展开来,窥探
自己先辈的种种真相。那么,考古也就是回乡,也就是探家。探视地面上的家乡往
往会有岁月的唏嘘、难言的失落,使无数游子欲往而退;探视地底下的家乡就没有
那么多心理障碍了,整个儿洋溢着历史的诗情、想象的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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