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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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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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尘之境。”王元化又说:“当时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是家庭。如果她想与
我划出一点界线,我肯定早就完了。”

                 七

  写完这段话我凝思良久。当年在长江边的小村庄里日夜与我谈话的张可老师,
前前后后背负着多大的重担!粗略算来,那时走到我面前的她,二十六年前加入共
产党,十五年前脱离,九年前丈夫被捕,六年前与丈夫一起进入莎士比亚研究并翻
译了大量西方典籍……,这,难道就是那位与我们同住在肮脏的泥屋里、经常在淤
泥中摔跤、塞给我几粒巧克力又告诫我必须用功的可亲老师吗?十七岁男孩子眼中
的一切都那么浅薄,不知道长者在关爱我们的同时是否心动一头,想吐露一点心中
的苦涩?我相信,即使有过一闪念她也立即咽下去了,人生体验最深刻的地方是无
法用言词来传递的,只有让你自己去体验。直到今天我才敢说,老师,我体验过了,
因此才会回过头去捕捉三十多年前的瞬间,用一篇万字长文把它虔诚地写出来。
  张可老师至今健在。见到客人来她还会开心地问候着,张罗出几碟点心。但在
我看来,她在十八年前病倒时,在王元化先生的号啕大哭中,已举行了一个完成人
生使命的隆重仪式。我请求我的同学们读了这篇文章之后不要再去打扰她,她已经
太累,让她安静。想念她时可以读读王元化先生的大著宏论,在那里,字字行行都
有她的影子在。
   有空,我会代你们去看望她老人家。

     作者附记:王元化先生对本文有关部份进行了精细校订,谨此感谢。
 
余秋雨《山居笔记》
关于友情
 
  一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
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嘻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
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
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
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
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
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
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
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

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

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

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

你的大半生命。

  故事是由音乐来接引的,接引出万里孤独,接引出千古知音,接引出七弦琴的断弦碎

片。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述它的

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飘渺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

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

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

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

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

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

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

话语乌黑鲜亮,强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

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

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总有几缕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

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持地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于兼顾,时间一长,飘渺

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寻访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

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

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

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

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

自杀时的遗言是“大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

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

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所幸流年,也给了我们

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

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

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

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

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

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强调实用原则

和交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

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

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自在的那些

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

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

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我认为,世间的友情至少有一半

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

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

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

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们

的交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

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

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交游广泛,杜甫

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

平衡为条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担。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

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

“两棵在夏天喧哗着聊了很久的树,彼此看见对方的黄叶飘落于秋风,它们沉静了片刻,互

相道别说:明年夏天见!”

  楚楚则写过一种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

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





  真正的友情因为不企求什么不依靠什么,总是既纯净又脆弱。

  世间的一切孤独者也都遭遇过友情,只是不知鉴别和维护,一一破碎了。

  为了防范破碎,前辈们想过很多办法。

  一个比较硬的办法是捆扎友情,那就是结帮。不管仪式多么隆重,力量多么雄厚,结帮

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罚来杜绝背离。结帮把友情异化

为一种组织暴力,正好与友情自由自主的本义南辕北辙。我想,友情一旦被捆扎就已开始变

质,因为身在其间的人谁也分不清伙伴们的忠实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帮规。不是出

自内心的忠实当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分,在群体性行动的裹卷下还剩下多

少个人的成分?而如果失去了个人,哪里还说得上友情?一切吞食个体自由的组合必然导致

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这就不难理解,历史上绝大多数高竖友情旗幡的帮派,最终都成了友情

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丛丛。

  一个比较软的办法是淡化友情。同样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释浓度来求

得延长。不让它凝结成实体,它还能破碎得了么?“君子之交谈如水”,这种高明的说法包

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可惜后来一直被并无机智、只剩无奈的人群所套用。怕一切许诺无法

兑现,于是不作许诺;怕一切欢晤无法延续,于是不作欢晤,只把微笑点头维系于影影绰绰

之间。有人还曾经借用神秘的东方美学来支持这种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友情也就成了一种水墨写意,若有若无。但

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友情和相识还有什么区别?这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窒息,而奄

奄一息的友情还不如没有友情,对此我们都深有体会。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礼地牵了

牵嘴角向我们递过来一个过于矜持的笑容,为什么那么使我们腻烦,宁肯转过脸去向一座塑

像大喊一声早安?在宴会里,一位客人伸出手来以示友好却又在相握之际绷直了手指以示淡

然,为什么那么使我们恶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边把手洗个干净?

  另一个比较俗的办法是粘贴友情。既不拉帮结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

的标准,扩大友情的范围,一团和气,广种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大信任友情,试图用

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

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

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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