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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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6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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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利亚死了。她死的时候,久久地拉着杰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后一口长气,这才慢慢地撒开她的手。 
  她至死也没有看到她一直渴望着的达西的孩子,她是睁着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礼上,鲁尼告诉我妮浩又怀孕了。鲁尼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微微颤抖着。怀孕在别人来讲是喜事,而他们却被深深的恐惧所笼罩了。我对妮浩说,以后你把自己的孩子当作别人的孩子,而把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会好的。妮浩领悟了我的话,她忧伤地说,那我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说的那个自己的孩子,其实就是别人的孩子。 
  玛利亚升了天了,伊万那时因为得了风湿病,膝关节变形,几乎不能走路,到山外养病去了,跟着鲁尼他们的瓦罗加部落的两户人家,也到乌启罗夫去了,鲁尼那里看上去很冷清。我对鲁尼说,玛利亚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间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们还是回到一起来吧。我对他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安道尔,瓦霞看上去轻佻而又霸道,恐怕对安道尔是不会好的。他们和我在一起,对瓦霞也是个约束。当她欺负安道尔时,我可以对她施加长者的威严。鲁尼和妮浩也同意这样做,因为贝尔娜失去了玩耍的伙伴,越来越孤僻。妮浩说有一次她捉来一只黄蝴蝶,说是要把它放进自己的肚子里,让它在里面飞,跟自己玩耍。妮浩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谁料她真那么做了。贝尔娜把蝴蝶活着扔进嘴里,闭着嘴,眯着眼,连续几个小时不说话,把妮浩和鲁尼吓坏了。 
  鲁尼率领他们乌力楞的人跟我回到营地时,依芙琳发现玛利亚和伊万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却大了肚子,她哼了一声,说,走了俩,又来了俩!我告诉她,伊万的走和玛利亚不一样,玛利亚升天享福去了,而伊万是到山外养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过神来,她照旧哼了一声,忿忿地说,吃过军饷回来的人到底是不行,还害病! 
  依芙琳数落完伊万,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泪水。她嘴上说的是伊万,心里一定想起了玛利亚。她的泪水就是证明。 
  那个晚上,坤得告诉我依芙琳没有吃饭。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吃饭。 
  第三天,她已经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着一根木棍,吃力地走到哈谢那里,问他玛利亚是风葬还是土葬了? 
  哈谢仍然嫌恶依芙琳,他冷冷地说,玛利亚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太阳和月亮,小灰鼠会抱着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说她是在风中还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头,说,在风中好,风中好。 
  依芙琳离开哈谢那里,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双手合拢,对着天空拜了三下。拜完,她捡起木棍,哆哆嗦嗦地回她的希楞柱。 
  依芙琳开始吃东西了,不过从此以后,她离不开拐棍了。 
  那年冬天,瓦罗加和哈谢去乌启罗夫的供销合作社去换取粮食的时候,告诉我们山外在闹饥荒。粮食供给紧张,所以他们只换来了四袋面粉、一袋食盐。这点粮食对于我们整个乌力楞的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粮食短缺,酿酒自然成了问题,所以酒价也上涨了。那些爱喝酒的人全都无精打采的。不过我们存有丰厚的肉干和干菜,子弹又有保障,猎取动物可以使我们获得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慌张,把面粉主要分配给了鲁尼和安道尔,因为他们那里有孕妇。 
  安道尔和瓦霞结婚后,就再也没有笑过。他不和瓦霞睡在一起,这让瓦霞无法容忍。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哭诉,说是她命苦,安道尔连和女人睡觉都不会,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我问她,你说安道尔不会和女人睡觉,难道你肚子里隆起的东西是风给鼓噪的?瓦霞就哭得越发凶了,她说她倒霉,安道尔对她只有那一次,她就怀上了他的孽种。我说,你怀着孩子,为了孩子的安全,也该节制男女之事。如果头一胎流产了,没准会像杰芙琳娜那样,难以再怀孕。瓦霞跳着脚跟我叫嚷着,我才不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经流过了头一胎,这次还不是怀上了?!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 
  瓦霞说完后,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捂着嘴,眼睛里露出惊恐和懊恼的神色,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这才知道她早在跟安道尔前,就不是个干净的女孩子了。她跟的谁,她没有说,我也没有追问。 
  这件事发生后,瓦霞老实多了。她不再当着我的面骂安道尔是个傻瓜,但她的心还是不安分的,她看到女人时,那眼睛就像死鱼的一样,毫无光彩;而那些成年男人的身影,却总能让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起来,让她的眉毛挑起来。但男人们对她的暗示总是不理不睬。 
  有一次瓦罗加问安道尔,你不喜欢瓦霞吗?安道尔重复的还是那句老话,我讨厌她,她高兴了要挠人的脸,手跟鹰爪一样;她还爱撒谎,好姑娘是不撒谎的。瓦罗加又问,那你不喜欢她为你怀的孩子吗?安道尔说,孩子又没出来,我怎么知道他招不招人喜欢呢。安道尔的回答让我笑了起来。 
  转年的六月,瓦霞在草地上生了一个男孩,瓦罗加给他起名叫安草儿。 
  安草儿的到来使安道尔脸上又出现了笑影。瓦霞却不喜欢安草儿,她不敢再说安道尔是傻瓜,就把这个称呼转嫁给安草儿了。瓦霞给安草儿喂奶的时候,总要说,傻瓜,吃奶了!她为安草儿打扫屎的时候,也要气呼呼地说,这个傻瓜的屎怎么这么的臭! 
  瓦霞以为安草儿出生后,安道尔那么满意孩子,自然会对她心生感激和温柔,跟她求欢的,可是他还是不和她睡在一起。气得她每次给安草儿喂奶,都要不住地骂安草儿,说,你这个傻瓜,把我的一生毁了啊! 
  有一回,拉吉米听见瓦霞这样骂安草儿,就责备她说,人家的孩子都是宝贝,你怎么一天到晚地说自己的孩子是傻瓜?他就是不傻的话,将来也得让你给叫傻了! 
  瓦霞对拉吉米说,他阿玛是个傻子,他自然也是个傻子!不是吗?!除了像你这种没用的男人,不知道女人有多美多妙,哪个男人会不得意女人呢?除非他是傻子! 
  瓦霞的话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乌力楞所有人的心。从那以后,没谁愿意跟瓦霞说话。我没有想到她是这么的没有廉耻,我不想让我的安道尔和她过一辈子,这对安道尔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罗加商量,想为他们解除婚约。瓦罗加同意了。我们首先把安道尔找来,把意思跟他讲了,谁知他一口否决了。安道尔说,瓦霞高兴了要挠人,她还爱撒谎,我把她放走了,她又会去害别的男人!就像一条狼,我知道它吃人,还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着她,看着她,不让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尔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也是说得最有条理、最坚决的一段话。从他那段话中,我又看见了拉吉达的影子。 
  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临产的时候,我们一下子丢失了十只驯鹿。其中有四只鹿仔,两只种鹿,四只母鹿,这对我们来说非同小可。男人们分成三路,去寻找驯鹿。瓦罗加、维克特、安道尔一路;拉吉米、马粪包和达西一路;鲁尼、坤得和哈谢一路。他们离开营地后,我们焦急地等待他们回来。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来了,他们是空着手回来的。第二天傍晚,瓦罗加这一路的人也回来了,他们脸上满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鲁尼带领的那一路人终于赶着我们的驯鹿回来了。除了驯鹿,鲁尼还带回了三个陌生的汉族男人。有两个跟着哈谢和坤得在地上走着,他们一高一矮。另一个则软绵绵地趴在驯鹿身上,毫无声息,像个死人。鲁尼说,这三个人偷了驯鹿,要把它们运到山外,屠宰以后吃肉。鲁尼追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宰杀了一只鹿仔吃了,所以回来的驯鹿是九只。鲁尼跟我们讲述的时候,那一高一矮两个人给我们跪下了,求我们放过他们,千万别开枪杀了他们。他们哭着说偷我们的驯鹿,完全是饥荒闹的。他们吃不饱,家里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挨饿,他们听说我们在山中放养驯鹿,就动了偷的念头。瓦罗加问他们从哪里来?做什么的?他 
们只是说从山外来的,没工作,具体的再不肯说一个字。他们还指着趴在驯鹿身上的那个人说,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才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呢! 
  十六岁的孩子就偷东西。他将来还有什么出息!哈谢嘟囔着,但还是把那个趴在驯鹿身上的人抱下来,放在地上。他圆圆的脸,面色苍白,浓浓的眉毛,闭着眼睛,嘴唇很丰厚,但嘴唇跟脸一样,毫无血色。他看上去确实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胡须浅浅的、茸茸的,就像初春时节向阳山坡长出的青草,又柔又嫩。他像青蛙一样鼓着肚子。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大家以为他已死了。瓦罗加蹲下来,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就让那两个跪着的人站起来,问他们,这孩子哪里病了?高个说,我们宰杀了一只鹿仔,笼了堆火,围在一起烤鹿肉。他实在是太饿了,肉还没熟,就撕着吃;肉熟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圆了,他又说害渴,我把水壶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干,人就不行了。矮个的补充说,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对着一棵大树撒了泡尿,摇晃着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直冒虚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么能往大树身上撒尿呢!瓦罗加说,他一定是触犯了山神! 
  坤得说,山神怪罪下来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个和矮个同时又跪下了,他们给我们磕头,说,我们听说你们的神仙多,所以进山以后还是加小心的,树墩不敢坐,石头也不敢坐,草儿都不敢折,谁知一泡尿也会浇了神仙呢!我们可不是故意的。听说你们有巫婆,会请神,让神饶恕他吧。我们以后哪怕是饿死,也不偷东西了!他要是死了,我们回去怎么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柳莎抱着九月,瓦霞抱着安草儿,达吉亚娜一手拉着贝尔娜,一手拉着马伊堪,都在围观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时的妮浩身子已经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亚塔珠都搭建起来了。那两个陌生人的乞求让她浑身颤抖起来。她一颤抖,鲁尼也跟着颤抖了,他叫了一声“天啊,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来呢”,把贝尔娜揽进自己怀中。鲁尼像风化了的岩石,贝尔娜则是躲避暴风雨的、在岩石下瑟瑟发抖的小鸟。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救助别人又失去自己亲爱的孩子,我对那两个人说,我们这里没有巫婆!这个孩子我看不是惹恼了神仙,而是吃撑着了,你们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们半只鹿仔!他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你们想办法抠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会没事的! 
  高个说,进了肚子的东西,就像掉进了深井的东西,怎么能捞得出来呢? 
  矮个说,你们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把吃的东西吐出来? 
  我们把那个少年立起来,用手指抠他的喉咙,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呕吐,然而他毫无反应。我们又把泻药给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东西排泄出来,然而这个办法也不灵。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现出几条橘黄的光带,那是太阳最后的几声呼吸。天色已经昏暗了。这样的天色让我的心阵阵作痛,尼都萨满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瓦罗加再一次试了试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来他气息已无,该扔了。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想他的魂魄已经散了,当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这个时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个少年的额头上。她站起来后对鲁尼说,宰一只鹿仔,把他抬进我们的希楞柱吧。 
  我大叫着,妮浩,你要为别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个“别人的孩子”的含义。 
  妮浩的眼睛湿润了,她对我说,自己的孩子还有救,我怎么能——。 
  妮浩没有说完那句话,谁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么。 
  鲁尼站着不动,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贝尔娜。瓦罗加吩咐马粪包宰只鹿仔,奉献给玛鲁神。而他则和哈谢一起,把那个少年抬进鲁尼的希楞柱里。 
  妮浩这次没有让任何人进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样艰难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系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谁都不知道。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天边曾闪现的那些橘黄色的光带全都不见了,它们被黑夜彻底吞没了。我们胆战心惊地站在营地上,把鲁尼和贝尔娜围在中央,就像水环绕着中心的小岛一样。鲁尼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我们也对贝尔娜说,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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