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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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6期-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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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从水下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应该承认祝排说得不错,井下确实有桶,而且不止一只。但能否用钩子准确地钩住桶上的铁环,就看捞桶人的手艺了。我决定把自己的绝招使出来,不是为了讨好祝排,也不是为了拯救那些沉沦的水桶;而是技痒难熬。我知道,如果实在套不住桶上的铁环(已经损坏脱落),可以用钩子寻找桶沿两侧那个方形铁片上的圆洞,这可是高难度的技术。只要准确地钩住了圆洞,就等于钩住了那只桶的鼻孔,穿透鼻孔,等于控制了整个脑袋。然后用臂力和耐力,将这颗被绞下的脑袋一寸寸提起。当桦木杆倾斜到无法支撑的时候,那些盛满了浑水的水桶,就会像一件件出土文物,从黑暗的井下无可奈何地显形,然后湿淋淋地坠于杆头。 
  那天上午,我久已荒疏的技艺竟然超常发挥,手中的木杆像一根魔杖,蛇一般柔软地扭动,不停地上下游窜。 
  干涸的地面上,已经摆满了一长溜铁皮水桶。阳光刺眼,铁皮水桶上黑色的泥浆很快被晒出一层硬壳,裂开一缕缕闪电般的花纹。像七只从泥坑里爬上来的小猪。 
  我说:祝排长,不说海枯石烂,也差不多快把井底掏干了。 
  祝排蹲在地上,目光在那些水桶上移过来又移过去。他已经数了一遍又一遍,任他怎么数,七只水桶还是七只水桶。奇怪的是,对于如此辉煌的战绩,他非但丝毫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显得更为失望。 
  就这些了?真的全捞上来了?他问。 
  还嫌少啊?排长,这七只桶,可够咱排抵挡一阵儿的了! 
  不对,应该还有一只。 
  还有一只?在哪呢?你要不信,咱再掏一遍?我胳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 
  他站起来,抓起杆子往井沿走去,然后把杆子戳到井里,小心翼翼地捅下去,模仿着我的手势,一下一下地够。他的模样不像是在捞桶,倒像是捣蒜,井底如果有蛙或是蚌,全都得让他给捻碎了。他就这样忙碌了很久,衣裳的后背都湿了,而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越来越焦躁,下手越来越盲目,像在对着空气作战。此刻的祝排,整个就是一只捞月的猴子,我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神色。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刚才捞上来的那些桶,全都不是他真正想要捞的那一只。 
  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停止了动作,扔掉了木杆,抱着自己的脑袋,在七只水桶前重新蹲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去抠其中一只水桶上的泥巴,然后捡起一根树枝,磨蹭着水桶的铁皮。桶身露出了黄褐色的锈斑,在阳光下像长满了癣的牛皮。 
  “畏得罗”是不会生锈的。他自言自语。 
  “畏得罗”?哪个“畏得罗”? 
  就是那只白铁皮的小桶嘛,你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了。 
  我说不记得是在装糊涂。就在祝排说出“畏得罗”那三个字的瞬间,我面前的他,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只银白色的水桶——那是一种白铁皮制的小桶,底小口大,形状呈倒三角。桶口镶着精致的圆边,桶身的中部和接近底部之处,还凸起两圈装饰性的滚条。看上去不像一只水桶,倒像是一件炊具。“畏得罗”的桶环也是白铁的,中间嵌着一截光滑的木条,提着不磨手,拎起来轻巧极了。若是把它同我们连队那种黑乎乎、沉甸甸的直筒式水桶一比,犹如一个娜塔沙和一个李逵站在一起,时光就错乱了。我们的铁桶就不能叫个桶,而是一只水坑或是一口铁锅…… 
  需要说明一下:白铁皮桶是一种苏式水桶,汉语译音“畏得罗”。 
  渐渐地,那只“畏得罗”从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它被高个儿的罗娜提在手里,随着她的头发甩啊甩的,罗娜拎着浅浅的一桶水,走下井台,穿过杨树林,走在连队宿舍前的砂石路上,快乐得像在城里逛街。去年夏季,那只桶不知怎么曾经出现在祝排的手里,桶里装满了成熟的西红柿,一粒粒玛瑙似的血红,放在罗娜的宿舍窗台上;后来我又亲眼看见罗娜拎着那只桶,桶里装着洗干净的湿衣服,放在祝排的宿舍窗台上。深秋的一个星期天,“畏得罗”盛满了刚收获的新鲜土豆,祝排招呼我们一起到场院的土坑去烤土豆吃,罗娜带了一包碾成细末的盐,教我们小心地用土豆蘸着盐吃。冬天来了,一个下大雪的日子,我曾在风雪中迎面看见一只小桶在移动,走近了,只见两只没有戴手套的手,冻得通红,二只大手在下,一只小手在上,几乎叠在一起,紧紧握着那只“畏得罗”的木头桶把。假如手掌有汗,那两只手就会一起被冻在桶把上了。我抬头,看见了祝排和罗娜,他们抬着一桶新雪在走,雪堆高出了桶沿,桶里尖尖的白雪顶,多么像我垂涎欲滴而遥远的童年梦中,那一支奶油冰激凌…… 
  融雪时节,罗娜回了哈尔滨。罗娜走后,我从此再没有见过那只“畏得罗”。 
  我终于缓过神,大声问祝排:噢,那只“畏得罗”,原来一直藏在这口土井里?你怎么不早说? 
  祝排飞起一脚,踢得那只笨重的铁桶咣哨一声响。你说啥呢?二百五!他瞪着我:那只“畏得罗”一直都在我的箱子里。它是大前天晚上掉进去的,刚掉进去没几天!明白不? 
  我实在是不明白,接着二百五:好好的干啥把它从箱子里弄井里去呵你? 
  祝排的神情恍惚起来:五天前,晚上我做了个梦,罗娜对我说,“畏得罗”是要用的,不用就废了。醒来后,一整天我就想着她这句话,到了晚上,我把“畏得罗”拿出来,到这没人来的土井边打水。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罗娜,就是在“畏得罗”里,那会儿她正对着桶里的井水照镜子,我从旁边走过,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一闪一闪,像一根根小鱼在桶里游着,我永远都忘不了哩。大前天晚上,月亮正圆,我用“畏得罗”从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月光照在水面上,可桶里只有一个月亮,怎么看都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后来我把水倒了,重又去打,一甩绳,桶就不见了…… 
  我听得后背发凉,疑惑地说:这么说,“畏得罗”应该就在这口井里啊。 
  说的是呢!他咬着牙。第二天,我请了假,去找捞桶的木杆,刚把钩子什么都准备好,偏偏连长通知我到场部去开会,这就耽误了两天。我琢磨着,这三天之内……是不是有别处的人……把“畏得罗”捞走了呢?他显得迟疑不决。 
  我连连摇头。我觉得他简直是痴人说梦。这几天我根本就没听说有谁捞到过桶。再说,整个连队甚至方圆几十里外的连队,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捞桶呢?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畏得罗”已经不在这口井里,那么……祝排朝我比划着手势,像在分析布置破获某个重大案情。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邻近连队的人趁机捞走了……他开始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你想想,各个连队都在抗旱,都急需水桶,而农场的物资和资金都这么缺,上哪去买水桶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井里的桶,捞上来,不捞白不捞! 
  我打断他:那为什么我一口气从井里捞上来七只桶呢了照你的说法,这口井里的水桶,早该让人捞没了。 
  祝排略一沉思,答道:因为“畏得罗”是前几天掉下去的,肯定掉在最上面,所以,那些企图偷桶的人,一捞就先捞到了“畏得罗”。 
  我一时语塞,似乎难以驳斥他这个推断。愣了一会儿,问道:既然这样,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预感到一个浩大的寻桶工程即将展开。 
  祝排连想都没想,挥挥手说:找呗。到附近的连队去找。是个桶,人家就得用吧,我认识我的“畏得罗,”,谁也别想把它眯了。哼! 
  以后的几周内,我和祝排找出种种借口,或请病假或利用公休或假公济私,到周边地区的场院、大车队、老乡屯子等有人迹的地方,去寻访那只曾经映照过罗娜眼睫毛的“畏得罗”。祝排苦苦寻找“畏得罗”的原因已经不言而喻,我和他心照不宣。我之所以愿意跟随他去干这种徒劳的勾当,是因为我暗藏了自己的一份私心。我狠批私心一闪念,念头却越来越猛烈——我竟然比少年时代更加热爱捞桶,并且,这种热爱既没有目标也没有理由。 
  几天后,我们像野狗一样四处游荡、像大海捞针一样遥遥无期的这种寻找,始终毫无进展。祝排变得垂头丧气,我于是决定将自己的私心不失时机地发扬光大。 
  我说:祝排你知道为什么找不到你的“畏得罗”吗? 
  祝排的眼神像一只长嘴蚊子,狠盯在我脸上。 
  我估计,“畏得罗”已经被那些偷桶的人,又一次掉到井里去了。它肯定呆在某一个井里, 我保证,它躲在井底呢,所以我们找不到它。 
  祝排的嘴歪了,张大着,像一只砸扁的桶。半晌,他跳起来,拽着我就往回跑。他气喘吁吁地说:走,回去拿木杆子,捞桶!你她妈的咋不早想起来呢,我把那些井都给它掏干了! 
  那个夏季,附近的连队、场院、大车班、村屯,出现了两个抬着一根长木杆的年轻人。我们对外声称是知青义务淘井小组,尽管这根本不是淘井的季节,却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欢迎。因为我们从每一个井里都捞出了生锈的或是没来得及生锈的水桶。然后只是不经意地打量一眼,就慷慨地完壁归赵。每只桶在捞上来的时候,都装满了水,我们顶多只是掬一口凉水喝。其余的水都免费奉送了。在留下水桶的同时,我们得到了那么多由衷的感谢,偶尔还有煮熟的青苞米和煮鸡蛋。但那都不是祝排想要的。我们废寝忘食地走村串屯,记工簿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旷工记号。有人当面警告我们,说祝排的排长已经当到了头。而祝排轻蔑地回答说,排长算个屁呀!我觉得祝排基本上已经陷入了疯狂的状态,无论那块地号在多么远的地平线方向,只要那儿有水井,祝排就会勇往直前。我们的钩子已经换了好几个,桦木杆子变得无比光滑。我们从各种水井里捞出来的水桶,已经能以二位数统计。隔三差五,总有失踪多年的水桶,在一片惊呼声中冉冉升空。那些日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那么多公家的水桶,悠然躲藏在幽暗的水井中,如果没有我(当然也包括祝排),它们根本没有希望重见天日。最可气的是在二连捞桶,捞上来一只崭新的铁桶,桶壁上写着“三连”的字样。祝排说肯定是分场大会战的时候掉下去的。那几个看着我们捞桶的知青,当场就把“三连”的“三”字刮去了一道,变成了“二连”,然后欢天喜地地抱着桶走了。 
  在持续多日的欢庆气氛中,祝排的圆脸已经瘦成了一粒瓜子儿。但是,随着原野上的风一日日寒冷,那只“畏得罗”仍然没有出现,就连一丝踪影都没有。 
  寒风吹灭了我一夏天膨胀的激情,过足了捞桶之瘾,我开始产生了厌烦情绪,变得有些憎恨捞桶了。我原本就不是因为喜欢水桶而捞桶,我喜欢的只是捞桶这件事情。说到底,那只“畏得罗”能不能捞上来,与我有何相干? 
  那一天“收工”的时候,祝排哑着嗓子对我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根木杆不够长,够不着更深的井。你明天跟我去水库那边,我要选几根桦木杆子,把它们连成一根十几米长的杆子…… 
  他的眼窝深深地陷下去,眼皮神经质地一跳一跳,我觉得他差不多是已经疯了。 
  我说: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祝排紧蹙着眉头问:那你说,那个“畏得罗”,它到底会在哪儿呢? 
  他紧接着自问自答:依我看,它还是应该在我们菜地的那口井里。 
  我有些生气地说:那口井,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你要是不信我,那你自己爬到井里去看看好了,你自己下去找一找,才会死心吧。 
  祝排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把木杆子扛在了肩上。 
  如果我当时能知道自己这句随意脱口的戏言,竟然会产生如此严重的灾难性后果,打死我也不会那样说的。 
  但是我已经覆水难收。十九岁那年我懵懂无知。我不知道一只白铁皮的水桶,对于我和祝排,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我捞桶仅仅只是为了捞桶,而对于祝排,那只轻盈精巧的“畏得罗”,却是他二十一岁人生中最珍贵的一点念想和回忆。 
  那个冬天,祝排失踪了。大多数人都以为祝排被撤职后,一气之下回了佳木斯探亲猫冬。我与祝排并非至交,只是一个捞桶的临时伙伴,所以也无处打听祝排的去向。 
  第二年春天化了冻,菜地开始松土浇水栽秧,有人报告说井里好像是塌方了,堵得水桶下不去。连长请了淘井队的人来,鼓捣来鼓捣去,从井底拽上个裹满稀浆的泥坨。泥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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