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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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6期-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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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了我这方面的缺陷。可以说“文革”期间我上了半个中文系。如今这两位先生都已作古,回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心里仍充满感激,没有他们不知多少时间会白白浪费掉。 
  但军工宣队进入后,就不能再同韩先生一起读书了。不久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北平沦陷期间韩先生与周作人有过往来,还同朋友办过刊物,这些成了严重的问题。那时把我们教职员编人三种学习班,一类属于有严重问题的,集中住在学校交代问题,不许回家。第二类属于有问题或思想反动的,一面学习,一面交代问题,但可以回家。第三类是普通教职员,学习毛主席著作,提高觉悟,争取思想尽快革命化。我被编人三类学习班,韩先生编入一类学习班,我们两人的处境颠倒过来。我们不能再见面。三类学习班师生混在一起,学生领导我们学习毛著。每天三个单元,坐在一间教室里学习,即所谓三磨:磨时间,磨嘴皮,磨裤子。我当时已属于革命群众,地位与红卫兵相当,但政治上仍低人一头,在学习班上仍是死角。我过去和现在都非常厌恶冗长空洞的发言,可那段时期对这类发言不但不反感,反而非常感激。如果没有人发言,可能叫我发言。我不得不违心说套话,那滋味难受极了。学习班上有位同学是结巴,喜欢发言,能够结结巴巴讲一小时,我对他简直感激涕零,希望他一直讲下去。有人发言,我便可以回到《聊斋》中去,或在脑子里复习韩先生讲的鲁迅,或复习过去背过的诗词。听着他结结巴巴的发言,我想的是《王桂庵》中的水仙词:“钱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闲时来吃茶。黄土筑墙茅盖屋,门前一树马缨花。”还有位爱表现的学生,喜欢卖弄辞藻,但又用词不当,常念别字,听起来很好玩。比如他把“造诣”念成“造脂”,大概是他新学来的词,颇为得意,一连说了几遍。同学们没有反应。我想起《嘉平公子》:“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我脸上大概露出笑容,他以为我听得入迷了,以后对我特别客气,叫我“老蓝”。我每天都在脑子里复习学过的东西,从不在下面“开小会”。主持会的人认为我专心听别人发言,态度很好,只是发言太少,如果积极发言,可以不算死角。不久我又获得一个表现进步的机会。 
  校军工宣队号召开展大批判,外语系军工宣队要俄语专业批判苏修。他们大概从中央首长的讲话中知道苏联有个肖洛霍夫,是苏联文艺界修正主义的鼻祖,便决定批判他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军工宣队头头想出风头,希望外语系的批判文章至少要在全校广播,争取登在校刊上,最好在天津《文联红旗》上发表。他们顾不得阶级路线了,找了三位功课好但出身不大好的学生,由他们组成批判小组,任命一个学生担任组长,并给他们找了一间教室。批判组的学生立即身价十倍,不参加学习班的学习,随意外出搜寻材料(图书馆已经没有了),一起构思批判弘文。但他们只是二年级学生,不仅俄语还没入门,也缺乏起码的写作能力。我敢说,除文理不通的大字报外,他们没写过任何东西。他们写出的第一稿,连系军工宣队都看不上。但他们是革命小将,不会被困难压倒,拿出三天时间务虚,学习毛主席著作,怀着对苏修的仇恨,再次投入战斗。第二稿系军工宣队通过了,但被校军工宣队打回来。这些都是我参加批判组后才知道的。时间有限,系军工宣队急于出成果,通知我参加批判组。有人说这叫以毒攻毒。我提出不参加学习班的学习,并且要求回宿舍去写。他们居然都答应了。我把学生写的二稿拿回家,打开一看,觉得纲上得不坏,只是逻辑混乱,文理不通,对小说的时代背景不了解,对故事的情节一无所知。我向姚文元同志学习,保留了学生上的纲,理顺逻辑,改正病句和错别字,一篇蛮不讲理的批判文章就炮制出来了。我把这篇文章的题目定为《革命战争万岁!》,两天后我把誊清的稿子交给批判组组长,对他说他们写的文章很好,我只稍微改了一点,如改得不妥,请再改回来。《革命战争万岁!》很快便以外语系军工宣队的名义在全校广播了,并一连广播了几次。接着刊登在校刊和《文联红旗》上。军工宣队非常满意,批判组的小将得意洋洋。我有机会就向人说,这都是红卫兵小将的功劳,我没出什么力。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军工宣队竟给了我半个月的假,使我和妻子爬了一次几乎没有游人的黄山。 
  我在“文革”中所受到的迫害比很多人轻,浪费的时间也比不少人少。我毕竟还没有完全停止学习。这与我对“文革”的认识有关。“文革”一开始我就认定这是一次荒唐的政治运动,决不能狂热投入,而要尽量在运动中保护自己,不伤害别人。但运动如此猛烈发展,持续时间如此之长,是我始料不及的。现在对“文革”的权威评价是彻底否定,因为“文革”把国家的经济引向崩溃的边缘。这算的是经济账,当然对。我觉得还应算一笔伦理道德账。“文革”把传统的伦理道德以及人类共同遵循的道德准则同样引向崩溃的边缘,而后者对中华民族的损害决不小于前者。今天社会上出现的很多负面现象难道与“文革”无关?我想弄清发动“文革”的真正动机,设立过各种假说,又都被我一一推翻。我经历过“文革”,却无法真实地、全面地认识“文革”。看别人的著作,也不能完全得到解答。也许我们亲历“文革”的这代人智力不够,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代了。 
遥远的文革
万 方 
  六六年的时候我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在北京女十二中上初中一年级。一个人对自己的中学时代自然应当有美好的记忆,我的中学时代从时间上算差不多被“文革”占满。即便如此,记忆也不都是可怕的,但可怕的记忆确实存在。我有个发现,人的自我保护的天性拒绝回忆所经历的痛苦,而另一种贪图享乐的本能在推波助澜,把不快的回想一股脑推向遗忘之海。时间是最终的杀手,魔鬼终结者,它能杀死神经,丝丝缕缕连结痛苦记忆的神经。 
  那么怎么办,就随它去?让与痛苦有关的记忆消失在远去的日子里,让痛苦和欢乐混为一谈,变成一场朦朦胧胧似是而非的糊涂梦,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对痛苦是不是还应该有别的处理方法?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和大家一样生活在今天,而不是昨天。 
  可是昨天也是我的生命。 
  准备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努力地回忆“文革”时期的生活,我发现留在记忆中的只是一些片段的零碎的影像,却没有知觉。就是说有些事情确实发生过,我也记得,可当时的感受不复存在,所有活生生的感情演变成了纯字面的语汇,比如:害怕,恐惧,压抑,痛苦。我不禁诧异,那个被禁止走进教室,只能垂首坐在教室屋檐下的女孩儿是谁?她那么害怕每一天的到来,心口上像揣着一块大石头那么沉重,她的家门口贴着十几米高的大标语,要打倒她的父亲,那女孩儿是我吗? 
  天哪,应该是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呢。 
  我极力地回想,试图想起那些别的事情,可我感到困难。我发现回忆也是需要条件的,需要身心的应和。而我生活在今天,而不是昨天。 
  可昨天也是我的生命。 
  我不由想到了一篇文章,那是我爸爸在“文革”结束若干年后开始写的一篇回忆,没有写完,或者说刚开了个头。我重读了那些文字,这才感到我的神经并没有完全被杀死,在强烈的刺激下还会发出震颤。虽然这篇东西在几年前发表过,但我仍想在此再发表一遍。对我来说这是必要的。以下就是我爸爸的文章: 
  天一亮,隔壁人民大学的高音喇叭便叫嚣起来。起先我以为是批斗人,后来渐渐听出是两派在互相咒骂,一阵阵刺耳激昂的辩论,叫骂,从清晨吵到傍晚。我烦恼,又说不出的惧怕,我是反动学术权威,这一切都像是针对我来的。尤其一位女高音,又念又喊,声调亢奋且单调,刺人耳鼓。酷热的夏天,本来我在小屋里就很憋闷,现在更加不能忍耐。但是一定要忍耐。我犯了罪,我说不清是什么罪,我却诚心诚意服了罪。这种混沌的感觉像一口无底的陷阱。 
  半夜醒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粗野的声音,那鬼哭狼嚎使我的胸口隐隐作痛,心惊胆战。我觉得不久这群发疯的黑狼将会包围我,抓着我,用黑爪子抓伤我的脸、我的背,我感觉自己已缩成一团。我不愿叫醒睡着的方瑞和小欢子,她们沉沉地睡在另一间小屋里。白发的岳母瘫在木板床上,一夜一夜地咳嗽。四面是乌黑的海,黑浪滚荡着,时而漂浮起几个没有眼睛、没有面目的人头,发出声声惨叫……这大约是梦,我惊醒了。 
  我勉强安慰自己,用一颗安眠药只睡了两三小时。 
  白天走在街上,总能看到一群群被押着、被捆绑的人。那些人的脸上涂了一块块的墨迹,有的戴着尖塔一样的帽子,穿着被撕破的衣服,露出血淋淋的伤痕。造反派的小伙子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揪起来,要这些“十恶不赦的老狗”当街示众。 
  街道两旁站着看热闹的人,但是他们也都沉着脸,默不作声,甚至是肃穆。那些大喊口号的造反派是激愤的,也有些洋洋得意。老子把世界都征服了,你们早晚也有被收拾的一天。 
  街上的人越沉静,口号喊得越响亮,“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队伍后面有时还跟着一队,有高个儿有矮子,有胖有瘦,是革命群众。大家穿着一样的灰黄色的衣服,谁穿得越旧越破就更革命。只有他们胳膊上戴着的红袖标使他们显出一种耀武扬威的意思。碰到这样的情形我尽可能躲开,我有罪,这是我时刻不能忘的。 
  ……内心是多么沮丧啊,又压抑又气愤,但更多的是恍恍惚惚。世界完全翻倒了,我不想再看到这个世界。那满墙的大字报,那些横行霸道的红卫兵。我住的院子有许多邻居,我走进院子里,平时与我点头问好的老太太们、叫我“曹爷爷”的孩子们都不理我,因为我是染了麻风病的。最初的打击与悲伤似乎已被木然所代替,可在我心深处我永远不能不痛心。 
  回到家里,方瑞正抱着我们的女儿小方子说话。小方子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十三岁的孩子,她见到我喊了一声:爸爸……喊过就转身走开,坐到里屋的床边去了。我看着她流下眼泪。她觉出我在望她,就用袖子擦去泪痕,低下头玩手里的猴皮筋,一拉一松,一拉一松,一会儿就把猴皮筋扔到地上。 
  我们家门前有一棵海棠树,春天海棠开花的时候,小方子和她同班的女孩子们边唱边玩跳皮筋,“一二三四五六七,马莲花开二十一……”如今再没有同学,也没有玩耍。晚间方瑞低声告诉我,学校的红卫兵命令小方子每天一早去学校报到,报到之后就在教室外面坐着,不允许走进教室。这是对黑五类采取的办法。红五类还在教室的地上画一个圈,让这些黑五类的孩子一个个走进去,站到圈里。我和小方子说能不能不去。孩子说不行。 
  我心痛极了。我有罪,把我抓去斗,狠狠斗死了就算了,十来岁的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还要连累我的孩子们!真想紧紧抱着小方子痛哭,但是孩子不干。她没有心情受任何人的爱抚,连爸爸也不能勉强她。但我知道她是爱爸爸的,她湿润的眼睛对我闪出怜悯的光。只有小欢子好些,她晚出生几年,还在上小学,因此比她姐姐幸运。还有同学来找她,另外两三个幼儿园时的小朋友也来家里和她玩。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不觉得世上的风暴,还是那样傻乎乎的,红润的小脸常常都在笑,时而还大唱革命歌曲……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该死,我该死我有罪……”这个歌她们觉得很有趣,翻来覆去地唱。 
  姐姐冲到小欢子面前:唱什么,讨妈妈说:随她唱吧,她不懂。 
  文章到此就断了,再也没有写下去,本子后面是空白。空白突兀而刺眼。在空白处,有些东西浮现而出,我希望能真切地把它们看清,但又不敢有太大的希望。 
  六六年的夏天,在我初一的第二学期,一种新奇莫名的气氛在校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回想起来那是从墙上的大字报散发而出的。第一张大字报贴在操场边的墙上,吸引了一拨又一拨人来看。那些大而无当的批判和指责让我又惊异又迷惑,由于它们超出了一个十三岁学生的理解力,我觉得它们和我没有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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