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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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萤-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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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耀造由于买卖上的原因,不常在家吃饭。吃饭几乎都是在店里聚餐。在家吃晚饭,一般是出差回来的夜里。

  由于在自家吃饭是有数的,所以,荣子在丈夫出差回来的夜里,不让佣人做饭,亲自下厨做好丈夫喜欢吃的东西等着。

  这一夜,出差去S市一周的耀造就要回来了,荣子花费了大半个下午,做了精制的菜肴。妻子亲手做饭,只让丈夫一个人吃,真是费尽了心思和工夫。在饭店的宴席上,当然是不会品尝到这种家庭风味的。

  耀造从澡盆里一出来,因为要吃饭,才向摆着膳食的饭桌了一眼。

  “啊,不好吃。”随后,只夹了一两筷子尝了一尝之后,就从出差携带的旅行包中,取出一个饭盒大小的包裹来。

  打开包裹一看,是一个用麦秸编的古香古色的饭盒。

  “扔了多可惜。”

  耀造有些胆怯地说,就把柴子精心制作的许多菜肴推到一边,开始吃起自己带回的盒饭来。

  一瞬间,荣子感到自身中的血液好像发出巨响而逆流起来。它不仅践踏了妻子的领域,也蹂躏了作为女人的领域。

  耀造不忍丢掉女人的盒饭,却屏弃了妻子精心为他制作菜肴。这不是对食物的选择,而是对为他做饭的女人的真诚和自尊的侮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在败于女人盒饭的妻子的饭菜前,荣子屈辱的地位得到确实的印证。此时,从内心深处不由涌起了一股实实在在杀机。

  耀造害怕妻子阴冷的目光,屏声敛息地吃着盒饭。

  荣子找了一个借口,暗地去了S市一天。鳟川町是S市北部的新兴住宅区,数年前开伐山林之后才建设起来的。现在房子之间还夹有树林、牧场和未开垦的原野。着眼于S市的发展,有很多企业买占了空地放置着备用。

  白田洗染店位于为住宅区服务的新兴商店街。

  在这里一打听“根岸家”,马上就知道了。在阶梯式台基上的集体住宅中间,就是她的家,那是为出售而建筑的小巧而舒适的二层楼房。

  虽然狭小,可也有个庭院,南面的日照也不错,采光和居住条件都是属于第一流的。

  二楼的阳台上,晒着漂亮的友禅染@被褥。荣子想到丈夫和女人就是在这里纵洒行乐,不禁勃然大怒。

  和邻居也隔开了相当的距离,是个能保障个人秘密的理想环境。对于暗地纳妾,这里真是一个不为世人注意的极好所在。

  ——丈夫为这个住宅,一定花费了3千万元或5千万元。原以为女人住的是公寓,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别墅,可意外看到的却是一幢漂亮的住宅楼。荣子改变了同女人大闹一场的想法,准备先核查一下再说。

  但是,当荣子把观察全部住宅的视线转向大门上的名牌时,受到了窒息般的冲击。名牌上赫然用墨笔写着“根岸荣子”四个大字,具有男子气概的刚劲字体,正是耀造的笔迹。但使荣子吃惊的,还不仅是发现了丈夫的笔迹。

  “荣子”这个和自己一样的名字,使荣子精神上遭到了沉重的打击。

  耀造不与不育的荣子离婚,是因为迷信夫妇两人名字组成的“荣耀”。如果和妻子分手,可真怕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家业毁于一旦。

  但是,没有想到丈夫的情人竟和自己完全同名。那么丈夫现在和自己离婚,当然不会有什么顾虑了。即便立即和旧子分手,马上与新荣子结婚,“荣耀”二字也不会被拆离啦。

  荣子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更预见到未来的危险。她的妻子地位,现在比春天的薄冰还要脆弱。要保住这个地位,难道还要乞靠情敌的怜悯之心吗?即使地位没有危险,但能给自己余下什么,也要寄托于对方的宽大吗?由于恐惧而呆滞地盯着名牌时,二楼打开了窗户,使荣子回过神来。抬头向上一看,一个年轻的女人探出身子,要收晒好的被褥。荣子和女人的视线在瞬间相交了。荣子头一次看到这个女人。虽然离得远些,可轮廓大致看清楚了,是个现代型的相貌。

  看来性格像是刚强的。的确是耀造所追求的那种容貌。可女人的动作为什么显得很迟缓呢?这与其说是第一印象,倒不如说是先入为主的看法。对荣子来说,这是初次见面,可对方认识荣子也未可知。

  但是,女人在表情上没有任何反应,避开一瞬间相交的视线,就懒散地砰砰地敲打起被褥来,好像把荣子当做顺便路过的人了。荣子快步离开那个地方,可在背后敲打被褥的声音,却仍在紧紧地追赶着她,叩击着她的心房。

  乘上归途列车的荣子,突然明白了,女人迟缓地挪动着身体,是由于有了身孕了。在窗口一现的体态,的确是显得厚墩墩的。略略一看,怕不就是有了六七个月身孕的姿影吗?唉!女人还真是怀孕了!辨明了对方的真实面目,只给荣子涂上了败北感的耻辱色彩。

  @染上花鸟、草木、山水等图案的一种绸子。

  四

  查明女人住所半个月之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天夜里,耀造在家里少见地吃了一顿晚饭。

  不知怎么搞的,耀造吃饭的时候,饭碗掉了下来,撒了一腿饭。

  “啊呀,看你像个小孩子啦!”

  荣子一边取笑耀造的样子,一边擦净弄脏了的裤子,重新给他盛上饭。可他接汤碗时手一滑,又把汤洒在大腿上,搞脏了一大片。

  “哎,你要爱惜一点呀!”

  “对不起。”

  耀造好像也难为情起来。

  “一定是很久不在家吃饭了,所以不习惯了吧。”荣子奚落着;“今天晚上,你就算了吧。”耀造放下了筷子。

  “啊,生气了。开开玩笑嘛,不再吃点了吗?”

  “不,已经饱了。最近有些发胖,只能吃这么多了。”如果在别的女人身边,就能多吃了吧——话到嘴边又咽住了,这种话只能越发使丈夫倾向女人一边。

  “今晚早点睡吧,有点累了。”

  从饭桌旁站起来,耀造突然踉踉跄跄地有些摇晃起来。

  “你,要小心。”荣子提醒时,他已恢复平衡,目不旁视地咚咚走进洗脸间。

  丈夫离开饭桌,妻子始终没有搀扶。荣子也很快吃完了饭,和一个叫清子的佣人一起收拾桌子。这时,洗脸间里发出了什么东西倒下去的声音。

  荣子吃了一惊,和清子面面相觑。招呼在那里的丈夫,也不见答应。

  “我去看看。”

  清子领会了荣子的意思,小跑着去了洗脸间。

  “太太,不得了啦,主人他……”清子发出惊慌的尖叫。荣子也神色慌张地进了洗脸间。

  耀造倒在洗脸间的地上,面色潮红,口角旁吐出一些刚吃的食物渣沫。

  “你怎么啦,醒醒!”

  惊慌失措的荣子抱着耀造的上身摇动起来。但是耀造只是发出阵阵呻吟而无力作答。睁开眼,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指尖、脚尖都在颤抖着。

  “太太,也许是脑中风。真是的话,还是不要摇动的好。”清子冷静地提醒着张皇失措的荣子。

  “脑中风?!”

  “我父亲也是这样倒下的。和他的症状相似,马上叫医生吧!”医生来了,正如清子所推测的,是脑中风。原来血压就高的耀造,悄悄服用从医生那里开来的降压片。高血压初期症状的头痛、眩晕、肩酸、手足轻微颤抖等,他早就有了。

  但一面服药,一面又毫不改变地过着美食荒淫的生活,促成了脑血管的动脉硬化。现在保持平衡的脆弱血管破裂了,出血了,脑的重要部位被破坏了。

  医生宣布要保持绝对安静,在洗脸间旁边搭了一张床进行急救。但耀造继续昏迷,没有意识反应,昏迷中还不断地呕吐和痉挛。

  根据医嘱,把亲戚和挚友都请来了。在发病的三十二个小时之后,耀造就在昏迷中去世。事发猝然,荣子简直不相信丈夫已经亡故了。

  虽然平时就说有肩酸、眩晕和糖尿病等症,可为了和女人寻欢作乐,就以此作为事先蓄积精力的口实。高血压患者多数颈项粗,身体像坦克一样结实,皮肤闪着营养充分的油亮亮的光泽,确是比一般人显得健壮。

  耀造从外表上看还健康,也有精力去各处应酬。和一个女人鬼混,与妻子当然也不能不过性生活。所以四十四岁的耀造,可谓是精力旺盛了。

  但在强壮的外表之下,病魔却在暗暗挖掘下了死亡的陷阱。

  泉田家是富有之家,拥有相当多的不动产,由于耀造的积极经营,到了他这一代,财产大增,所以遗孀生活绝不会拮据。上一代夫妇早已病逝,他的正式继承人只有荣子一人。问题只是今后北海亭的生意了。

  亲戚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荣子担任社长,仍像以前一样继续经营。

  因为老厨师和工作人员是固定的,所以耀造就是去世,在营业上也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障碍。

  这样,由于丈夫的猝死,荣子便成了雇佣一百五十名人员的北海亭本支共六个饭店的经营决策人和泉田家莫大财产的继承人了。

  五

  当时,不知道应把这件事称为突然的不幸,还是应当看做不意的幸福。可随着丈夫的猝死和葬仪,随着其后北海亭的经营和泉田家业继承处理的结束,荣子的分量就大大地增加了。她现在是老字号北海亭的经营者,是渊源深远的泉田家的当家人。

  在人们眼中荣子变了,对她的态度和语言的使用也恭敬了。

  虽然她自己一点也没有变,可是从丈夫那里继承下来的财富,改变了她的社会地位。

  此时的荣子并非完全是悲伤的心绪。岂止不是悲伤,反而显露了她独占一个山头的欣喜若狂的心情。这个山绝不是小山,它山峰高耸,麓野宽阔,可以凭此大干一番。

  荣子就任社长以后,北海亭生意愈发顺利。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的话,不久就会实现耀造过去那向东京发展的夙愿。

  荣子暗自庆幸丈夫的猝死。他如果不死,自己不过仍是一个徒其虚名的妻子,而对丈夫情人不断的侵犯,依然是束手无策。

  但是,在这个社会上,哪怕是徒其形式的妻子也是优先的。

  正因为人心难测,所以才尊重形式。不管丈夫多么爱那个女人,而丈夫一死,还是形式上的妻子强而有力。法律往往是形式的伴侣,不,法律这个东西就是形式。

  “耀造没有离婚就死去,实在太好了!”服丧期还未满,荣子就暗自高兴地窃笑着。

  ——那个女人不知怎么样了?尽管好不容易怀上耀造的孩子,可耀造死了,一定苦不堪言吧!真太有意思了——荣子回想起在耀造死前不久,暗地去S市查访女人住所的事情。那是个有着俊秀面容的高傲女人。根据她挺个大肚子的样子推测,大概快要临产了。

  或许已经生下来了吧?

  不管怎样,耀造没有留下遗书,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有一个遗憾,就是不能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把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掷还给她。被打上不育戳记的妻子,对咬紧牙关忍受了丈夫情人的不断进攻而后悔。达种后悔是什么?不就是屈辱的再深化吗?这是只有本人才知道的心中块垒,虽想一吐为快,可向谁也没说过。

  这个屈辱还不是能对人说的,因为丈夫肯定宠信偏袒那个女人。

  以丈夫和女人的坚强的联合军为对手,妻子孤独地进行着绝望的战斗。一狠心离了婚,也许干净利索了。但离婚是自己的失败。就是离了婚,也绝对不能允许那个女人来霸占妻子的地位。

  所以,不管有多么悲切的念头,也不能白白地把妻子的地位拱手让人。但忍耐是有限度的。现在自己已经得到独占的位置,可以一气掷还多年来蒙受的屈辱和侵犯了。

  这期间,荣子偶然从店员的谈话中,听到了某些不妙的风声。那是几个老店员在暂时没有顾客时的闲谈。

  “喂,听说死了的老板有个私生子呐!”

  “是有这个话。”

  “可是私生子的母亲,如果是个很不善的人物,老板死后,就可以闯入老板娘家要求分掉遗产啦!”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那么,真能办到吗?”

  “老板如果确认是自己的孩子,当然有继承权哪。”

  “那么,老板确认了?”

  “没有哇。”

  “那就没有继承权了。”

  “有哇,这就要看那个女人的聪明了!”

  “没有被确认,怎么能要求分掉遗产呢?”

  “确认嘛,父亲死后也可以呀!”

  “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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