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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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 作者:巴金-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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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馥郁的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我的鼻里。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拾鸡蛋。”

  香儿连忙揩拭了她的嘴,就牵起我们往里面跑。

  我们把满兜的桑葚都倾在地上了。

  我们跑过一个大的干草堆。

  我们追过去。

  这只鸡惊叫地扑着翅膀跳开了。别的鸡也往四面跑。

  “我们看哪一个先找着鸡蛋?”

  香儿这样提议,结果总是她找着了那个鸡蛋。

  有时候我也会找着的,因为我很知道平时鸡爱在什么地方生蛋。

  香儿虽然比我聪明,可是对于鸡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见得比她少。

  鸡是我的伴侣。不,它们是我的军队。

  鸡的兵营就在三堂后面。

  这草地上两边都有石阶,阶上有房屋,阶下就种着桑树。

  左边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旧家具的地方。最末的一个空敞的房间就做了鸡房,里面放了好几只鸡笼。

  鸡的数目是二十几只,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

  大花鸡,这是最肥的一只,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

  凤头鸡,这只鸡有着灰色的羽毛,黑的斑点,头上多一撮毛。

  麻花鸡,是一只有着黑黄的小斑点的鸡。

  小凤头鸡比凤头身子要小一点,除了头上多一撮毛外,和普通的母鸡就没有一点分别。

  乌骨鸡,它连脚,连嘴壳,都是乌黑的。

  还有黑鸡,白鸡,小花鸡,……各种各类的名称。

  每天早晨一起床,洗了脸,我就叫香儿陪我到后面鸡房那里去。

  香儿给我把鸡房的门打开了。

  “去吧,好好地去玩。”

  我们撒了几把米在地上,让它们来围着吃。

  我便走进书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有时候要比较迟一点才放学。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温暖的,我就觉得是睡在床上。

  温和的阳光爱抚着我的脸,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摩。

  我半睁开眼睛,望着鸡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戏。

  周围是很静寂的,没有人来惊扰我。

  “大花鸡,不要叫。再给别人听见了,会把鸡蛋给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鸡得意地在草地踱着,高声叫起来。我叫它不要嚷,没有用。

  我只得从草堆上爬下来,去拾了鸡蛋揣在怀里。大花鸡爱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着了。

  鸡蛋还是热烘烘的,上面粘着一点鸡毛。

  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的鸡蛋。

  或者小凤头鸡被麻花鸡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我便吩咐它:“不要跑呀。喂,小凤头鸡,你怕麻花鸡做什么?”

  有时候我和三哥在一起,我们就想出种种方法来指挥鸡群游戏。

  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寂寞的。

  傍晚吃了午饭过后(我们就叫这做午饭),我等着天快要黑了时就和三哥一起,香儿陪伴着,去把鸡一一赶进了鸡房,把它们全都照应进了鸡笼。

  我又点一次名,看见不会少掉一只鸡,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我忽然发见少了一只鸡。

  我着急起来,要往四堂后面去找。

  “太太今天吩咐何师傅捉去杀掉了。”

  香儿望着我窃笑。

  “杀掉了?”

  “你今天下午没有吃过鸡肉吗?”

  不错,我吃过。那一碗红烧鸡,味道很不错。

  我没有说话了。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过了三四天,那只黑鸡又不见了。

  点名的时候,我望着香儿的笑脸,我气得流出眼泪来。

  “都是你的错。你坏得很。他们来捉鸡去杀,你晓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捏起小拳头要打香儿。

  “你不要打我,我下次告诉你,就是了。”

  香儿笑着向我告饶。

  然而那只可爱的黑鸡的影子我再也看不见了。

  又过了好几天,我已经忘掉了那黑鸡的事情。

  一个早上,我从书房里放学出来。

  我走过那石栏杆围着的长廊,在那拐门里遇见了香儿。

  “四少爷,我正在等你。”

  “什么事情?”

  我看见她那种着急的神气,知道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

  “太太又叫何师傅杀鸡了。”

  她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

  “哪一只鸡?快说。”

  我圆睁着一对小眼睛看她。

  “就是那只大花鸡。”

  大花鸡,那只最肥的,松绿色的羽毛上生长着不少白色斑点。我最爱它。

  我马上挣脱香儿的手,就拼命往里面跑。

  我一口气跑进了母亲的房里。

  我满头是汗,我还在喘气。

  母亲坐在床边椅子上。我就把上半身压在她的膝头。

  “妈妈,你不要杀我的鸡。那只大花鸡是我的,我不准人家杀它。”

  我拉着母亲的手哀求着。

  “我说是什么大的事情,你这样着急地跑进来。原来是为着一只鸡。”

  母亲温和地笑起来,摸出手巾给我揩额上的汗。

  “杀一只鸡,值得这样着急吗?今天下午做了菜,大家都有吃的。”

  “我不吃,妈妈,我要那只大花鸡,我不准人杀它。那只大花鸡,我最爱的……”我急得哭了出来。

  母亲笑了。她用温和的眼光看我。

  “痴儿,这也值得你哭?好,你叫香儿陪着你去厨房里去,叫何厨子把那只鸡放了,由你另外拣了一只鸡出来杀。”

  “那些鸡都是我喜欢的。随便哪一只鸡我都要,我不准人家杀。”

  我依旧拉着母亲的手,用哭声说话。

  “那却不行,你爹爹吩咐要杀的。你快去,晚了,恐怕那只鸡已经给何厨子杀掉了。”

  提起那只大花鸡,我忘掉了一切。我马上拉起香儿的手跑出了母亲的房间。

  我们气咻咻地跑进了厨房。

  何厨子正把手里拿着的大花鸡往地上一掷。

  “完了,杀掉了。”

  香儿叹口气,就呆呆地站住了。

  大花鸡在地上扑翅膀。慢慢地移动。松绿色的羽毛上染了几团血。

  我跑到它的面前,叫了一声“大花鸡”。

  它闭着眼睛,垂着头,在那里乱扑。身子在肮脏的土地上擦摩着。颈项上现了一个大的伤口,血正从那里面滴出来。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幕死的挣扎。

  我不敢伸手去摸它,我只顾恐怖地看着。

  别人在旁边笑起来。

  “四少爷,你哭你的大花鸡呀。”

  这是何厨子的带笑的声音。

  他这凶手。他亲手杀了我的大花鸡。

  我气得身子发抖。我的眼睛也模糊了。

  我一回头就拔步跑,我不顾香儿在后面唤我。

  我跑进母亲的房里就把头靠在她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你把我的大花鸡还给我。……”母亲温柔地劝慰我,她称我做痴儿。

  为了这事我被人嘲笑了好些时候。

  这天午饭时桌子上果然添了两样鸡肉做的菜。

  我看着那一个盘子和那一个菜碗,我就想起了大花鸡平日得意地叫着的姿态。

  我始终不曾在那盘子和菜碗里下过一次筷子。

  晚上杨嫂安慰我说,鸡被杀了就可以投生去做人。

  她告诉过我,那只鸡一定可以投生去做人,因为杀鸡的时候,袁嫂在厨房里念过了“往生咒”。

  我并不相信这个女佣的话,因为那是离现实太远了,我看不见。

  “为什么做了鸡,就该被人杀死来做菜吃?”

  我这样问母亲,得不着回答。

  我这样问先生,也得不着回答。

  问别的人,也得不着回答。

  别人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始终不懂得。

  对于别人,鸡不过是一只家禽。对于我,它却是我的伴侣,我的军队。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别的人。

  然而我的一个最好的兵士就这样地消灭了。

  从此我对于鸡的事情,对于这为了给人类做食物而生活着的鸡的事情,就失掉了兴味。

  不过我还在照料那些剩余的鸡,让它们次第做了菜碗里的牺牲品。

  凤头鸡也不能够是例外的一个。

  在女佣里面,除了香儿常常陪着我们玩耍外,还有一个杨嫂也负着照应我们的责任。

  高个儿身材,长的脸,大的眼睛,年纪三十几岁,一双小脚。

  我们很喜欢她。

  她记得许多神仙和妖精的故事。晚上我和三哥常常找个机会躲在她的房间里,逼着她给我们讲故事。

  香儿也来参加,她对这事情也是很欢喜的。

  杨嫂是很有口才的。她的故事比什么都好听。

  听完了故事,我们说害怕,就要她把我们送回到母亲房里去。

  夜间,桑树叶一簇一簇的遮住了天。周围很阴暗。草地上常常有声音。

  我们几个人的脚步在石阶上走得很响。

  杨嫂手里捏着油纸捻子,火光在晃动。

  回到母亲房里。玩了一会儿,杨嫂就服侍我在母亲的床上睡下了。

  三哥跟着大哥去睡。

  杨嫂喜欢喝酒,她年年都要泡桑葚酒。

  桑葚熟透了的时候,草地上布满了那紫色的果实。

  我和三哥,还有香儿,我们常常去拾桑葚。

  熟透了的桑葚,那甜香真正叫人喉咙痒。

  我们一面拾,一面吃,每次拾了满衣兜的桑葚。

  “这样多,这样好。”

  我们每次把杨嫂叫到她的房里去,把一堆堆的深紫色的桑葚指给她看时,她总要做出惊喜的样子说话。

  她拣几颗放在鼻子上闻,然后就放进了嘴里。

  我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桑葚。

  我们的手上都染了桑葚汁,染得红红的,嘴也是。

  “够了,不准再吃了。”

  她撩起衣襟揩拭了嘴唇,便去把立柜门开了,拿出一个酒瓶来。

  她把桑葚塞进一个瓶里,一个瓶容不下,她又去取了第二个,第三个。

  每个瓶里盛着大半瓶白色的酒。

  《忆江南》(怀旧)南唐李后主

  多少恨

  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从母亲那里我学到了这歌儿似的叫做“词”的东西。

  母亲剪了些白纸头订成好几本小册子。

  我的两个姐姐各有一本。后来我和三哥每个人也有了这样的一本小册子。

  母亲差不多每天要在那小册子上面写下一首词。是依着顺序从《白香词谱》里抄录来的。

  是母亲亲手写的娟秀的小字,很整齐的排列着。

  晚上在方桌前面,清油灯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亲站着,手里捧了小册。

  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给我们读着小册上面写的字。

  这是我们的幼年时代的唯一的音乐。

  我们跟了母亲读着每一个字,直到我们可以把一些字连接起来读成一句为止。

  于是母亲给我们拿出那根牛骨制的印圈点的东西和一合印泥来。

  我们弟兄两个就跪在方凳上面,专心地给读过的那首词加上了圈点。

  第二个晚上我们又在母亲的面前温习那首词,直到我们能够把它背诵出来。

  我们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读书是件苦的事情。

  但不到几个月母亲就生了我的第二个妹妹。

  我们的小册子里有两个多月不曾添上了新的词。

  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张床上,在另一个房间里面。

  杨嫂把她的床铺搬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她陪伴我们,她照料我们。

  这第二个妹妹,我们叫她做十妹。她出世的时候,我在梦里,我完全不知道。

  早晨我睁起眼睛,阳光已经照在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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