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云雾-高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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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云雾-高华文选-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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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中央决策仍需毛点头,但毛仍不得不多存一份警戒。他只能采取进攻的姿态,大讲阶级斗争。

  1960年12月底和1961年1月10日,毛泽东两次批示全国推广辽宁、锦州以阶级斗争解决群众“闹粮”的经验,'35'毛在批转河南信阳地委处理信阳事件的报告时,表扬该报告是“好文件”。'36'信阳地委的报告称,造成信阳事件的根本原因是民主革命不彻底,解决的方法是将整风(阶级斗争)与救灾结合起来,夺回被敌人篡夺的各级领导权,彻底完成民主革命的补课。'37'

  1960年10月,陈云在河南省视察。该省已饿殍遍野,而省委领导人竟敢向陈云吹牛说,该省粮食产量比去年增产一倍,不但不需调入粮食,还可调出粮食。'38'两个月后,河南省委竟将责任推到子虚乌有的“阶级敌人”身上,在这之后,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亲赴信阳调查,结论是“干这种事情的,通通是贫雇家(庭)出身的干部”。'39'

  1961年1月,中共中央召开八届九中全会,毛泽东对死人事作出正式判断,毛指出:地主阶级复辟,各地出了乱子,才意识到这是地主阶级复辟。我们对城市反革命比较有底,对农村多年未搞阶级斗争,没底。'40'在这里,毛不愿直接说“饿死人”,而是说“出了乱子”,且“乱子”是敌人破坏所造成。毛的这个思路,并非产生于1961年1月,早在一年前甘肃省委关于解决通渭事件给中央的报告中就如是说。在经过一个短时期的思想波动和震荡后,毛又恢复了从容,现在他要从理论的高度来分析这类问题,毕竟和平时期大面积饿死的人现象极其罕见,想绕过去也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顶住”。

  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上,将他对形势的判断加以进一步的系统化和理论化。毛指出,全国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中,出乱子的原因在于:民主革命不彻底,地富复辟,勾结坏干部,实行和平演变。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是: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用扎根串联的办法,组织阶级队伍(贫协),开展对敌斗争。'41'阶级斗争的对象有两类:钻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和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

  毛泽东为什么将阶级敌人的破坏视为造成特大困难的主要原因?其一,毛不能接受工作错误是主要原因的分析,这将使自己无地自容,并证明彭德怀意见的正确。第二,毛的思维逻辑也使他相信,造成大量死亡一定是敌人破坏所致,因为他和党是一心为人民谋利益的,干那种坏事的人一定是国民党,或是混入党内的国民党分子。

  然而问题还有另一面,尽管在毛泽东巨大的意志壁垒前,中央层无一人敢于站出来讲话,但毛深知不满的潜流正逐渐汇集,毕竟大量死人事是客观存在,除非紧闭双眼。毛知道现在已到了松镙丝钉的时候了。

  1961年1月,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上提出,1961年搞个实事求是年,他要求全党各级负责干部下乡搞调查研究,毛且同意把给农民的自留地由原先占公社土地的5%上升为7%,同时开放农村的自由市场。

  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期间及之后一段时期的决策包含互相矛盾的两个方面。第一,毛明确将农村的危机归结为阶级敌人破坏,并着手布署反击资本主义复辟。第二,毛也同意对农民作出若干让步,毛在向农民让步时,仍坚守住他的意识形态底线,不明确承认是让步,而是称之为“安排城乡人民经济生活”。

  毛泽东在1961年初的判断和接连出台的措施——既要搞阶级斗争,又要搞救灾,恢复生产,在实施中带来极复杂的后果:八届九中全会后,死人现象继续蔓延,大抓阶级斗争也无法予以制止,以至出现建国后最严重的危机。

  八届九中全会后,各地开始贯彻毛泽东有关反击资本主义复辟,在农村整风、整社、整党的社教的指示。1961年1月,保定市委书记下乡,搞扎根串联,组织贫下中农协会,调查的结果是:基层政权全为坏人当权,贫雇农出身的干部全被地富收买,其根本原因在于土改不彻底。天津的经验是:应对犯错误的干部进行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河北省的经验则认为,出现特大困难的原因之一乃是过去对地富反坏“摘帽”多了。'42'

  在特大困难的形势下大搞阶级斗争,并不局限于京畿重地,而是遍及全国各省区。1961年1月,湖南省仅在一个短时期内,就有11人在运动中被打死和自杀,'43'广东省则在1961年12月,全面展开“民主革命补课”,以至刘少奇需要出来强调,在整风整社中绝不能动用肉刑。'44'

  问题在于,即使全国各地普遍开展了“民主革命补课”,也无法遏止大量农民饿死的现象,残酷的现实是:贫下中农和地富一起因绝粮而死。

  1961年,全国的危急形势已趋顶点,城乡人民普遍因缺少粮食和副食品而浮肿,大批农民自发流入城市讨饭,农村地区卖儿鬻女和妇女弃家出逃现象极其普遍,“非正常死亡”比率急剧上升。据不完全资料反映:1961年6月之前,福建省龙岩地区病人已达13万5千。流入陕西的甘肃妇女,与陕西男子“非法同居”者达3万人以上。1961年夏情况进一步恶化,在大跃进重灾区山东省的聊城、德州、惠民三专区,6月份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为1万6千7百多人,9月份即上升到3万5千6百人,到10月,仅聊城一地外流讨饭人数即高达10万,卖儿女者985人,有夫改嫁者869人,个别基层组织已完全瘫痪。'45'

  就在形势不断恶化的同时,一股微微的暖流已开始在中国农村大地升腾、吹拂。随着中央加速调整政策,特别是解散公社食堂、恢复农民自留地和开放集市贸易后,农村果真出现了转机的迹象,濒临死亡的农民又有了一口活气。在中央或省地调查组的默许下,不少地区的基层干部更向前迈出一步,在自发解散公共食堂后(许多省区的农村食堂因断粮绝粮,在中央下达指示前即自行解体),甚至搞起了“大包干”。1961年10月,贵州这个一年前大办食堂的红旗省,就有三分之二的县实行了包产到户。短短数月,原先死气沉沉的农村,又有了活力,以至于不少城市的工人要求返乡种地。

  毛泽东最先捕捉到这股经济复苏的迹象,现在他的精神又开始振奋起来。1961年9月,毛在庐山举行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宣布:困难已到谷底,形势一天天向上升。'46'

 

  二、悬置阶级斗争:刘、周、邓、陈的态度 

  毛泽东在八届九中全会上提出搞社教的指示,要求以阶级斗争的精神,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刘少奇等不正面反对毛的意见,也在各地部署贯彻毛的指示,但总的说来,是将毛大搞阶级斗争的指示悬置起来而把救灾、调整经济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

  刘少奇原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积极支持者。在庐山会议和八届八中全会上,刘少奇全力支持毛,虽有资料反映,刘对在全国开展反右倾运动有所保留。'47'但从庐山会议后至1960年上半年,刘在公开和私下场合都和毛泽东保持一致。进入1960年下半年,刘少奇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刘在继续肯定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时,原先与毛完全一致的调门,渐渐也夹杂了某种“杂音”。

  刘少奇在60年代初已全面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完全知道国家已陷入严重危机,他也了解问题症结之所在,更知道自己作为中央第二号人物对此应负的责任。因此刘在1960年极为谨慎,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竭力照顾、迁就毛泽东。

  1960年6月,刘主持各大区、各省市负责人会议,指出半年以来问题严重,却将“粮食问题,浮肿病问题,非正常死亡问题,事故问题,计划完成情况的问题”放在一起讲,'48'以减缓讲话的冲击力。1960年9月,中央虽然通过“八字方针”,但在落实、贯彻方面却显得迟缓无力,“始终没有摆脱‘跃进’的架势”,'49'以至数月后仍看不出成效。刘少奇在谈到“非正常死亡”时更是极为小心,他说“农民饿了一两年饭,害了一点浮肿病,死了一些人,城市里面的人也饿饭”,'50'尽量使语言不那么尖锐。

  虽然刘少奇已为毛做了不少开脱的工作,但他作为中央日常工作的主持人却不得不每天面对各地如雪片般报来的灾情报告,在这种严峻的形势前,刘的心情愈益沉重。1960年6月10日,刘少奇首次针对毛的著名的“指头论”(成绩是9个指头,缺点、错误仅为1个指头)发表了看法,他说“现在是一个指头,将来可以慢慢扩大到两个指头,三个指头”。'51'1961年3月,刘在广州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一方面讲“有些错误是不可避免的”,但在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检讨起中央决策的失误。刘说:“中央有些政策,决定前缺乏很好的调查研究,根据不够,决定以后,又没有检查执行情况,发现问题,及时纠正。”'52'刘少奇这番话,带有自我批评的含义,却容易引起毛的疑心,因为多年来,“中央”即是毛,除了毛可自称中央,毛以外任何人,包括刘,皆不可以中央自居。他们以中央的名义起草的各种文电,也须报毛批准后才可下发。因此,刘的这番言论,已构成对毛的“压迫”。

  形势日趋困难,对刘的态度变化有决定性的影响。1961年4月,刘亲赴家乡蹲点,对形势的严重性有了完全彻底的了解。八届九中全会后,毛又去了南方,由刘少奇在京主持日常工作。刘少奇加大了政策调整的力度。

  1、同意陈云建议,从国外紧急进口粮食,以舒缓空前严重的粮食危机。2、支持陈云有关减少2000万城镇人口的建议,以减轻国家对城市的沉重负担。3、主持罢免了一些“非正常死亡”现象严重省份的党委第一书记的职务。1961年,河南的吴芝圃、山东的舒同、甘肃的张仲良、青海的高峰等皆被免职,调作较次要的工作。刘甚至提出对一些罪行严重的地、县负责干部应加以逮捕法办。

  刘少奇的上述举措十分有力,进口粮食和罢免浮夸官员在相当程度上挽回了已被严重损害的共产党的威信。刘在与毛共事的几十年中,既有顺从、畏惧毛的一面,也有提出并坚持自己看法的一面,这是刘少奇政治性格的特点。1959年4月,刘接任毛做了国家主席,1960年后,毛有所消沉,暂时做了“甩手掌柜”,默许刘少奇等对过往政策进行适当调整,又使刘的活动空间得到进一步的扩大。

  刘少奇态度的变化对核心层其他领导人具有极重要的示范作用,周恩来受到很大的鼓舞。在历史上,周与刘并非一路。1956年,周、刘联手反冒进,引致毛震怒,两年后,毛在领导层中批周恩来,却放过了刘少奇,使周从此格外小心。周为国家经济的总管,完全了解实情,1960年后更是为调粮、救灾日夜辛劳,11月,周又担任了中央瓜菜代领导小组负责人,但周知道此事的全部复杂性和微妙性。在那几年,周十分注意与毛保持一致。1959年11月,周说:人民公社有缺点是难免的,是不到一个指头的问题,而且毛主席已经纠正了。'53'1960年,安徽饿死人已经成了半公开的秘密,3月29日,周将反映安徽死人的群众来信批转给曾希圣:“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夸大其辞。”——面对毛的这位爱将,周尽量把话说得四平八稳,但周批语的主调仍是要曾希圣加强注意,派人前往调查,并要求曾将调查结果报周。'54'

  在这之后,毛泽东有关对农村情况的判断已经形成,周迅速跟上毛的口径。1960年12月6日,周带中央草拟文电,针对山东、河南、甘肃、贵州等几个饿死人最多的省份出现的严重情况,指出:“其中某些反革命的破坏行为显然是封建势力在地方篡夺领导,实行绝望性的、破坏性的报复。”周强调,“这是农村中阶级斗争的最激烈表现”。'55'周对毛的认识太深,从内心深惧毛,因而周一般不会主动向毛提出任何有关涉及全局纠偏的建议。1960年8月,周对李富春提出的纠偏方针“整顿、巩固、提高”加以修润,将“整顿”改为“调整”,增加“充实”一句,使其成为著名的“八字方针”。这一改动使纠偏方针显得温润、委婉,照顾到了毛的情绪。

  然而周恩来的现实主义毕竟占主导,只要刘、邓愿意领头,周马上响应。1960年3月24日,在毛主持的常委会上,邓发言批评报刊上对毛思想的宣传庸俗化,周当即表示赞成邓的意见。'56'但周仍十分注意分寸,在涉及重大政策调整时极为谨慎,一定要等毛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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