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流年·砂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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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流年·砂续篇)-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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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水 

  那天之前我老是眼皮跳,跳完左边跳右边,搞得我心神不宁。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后我就早早睡下了。一大早睡得正香,听到电话铃响,很急,像要催命一样。接着听到女儿怒气冲冲的开门声,下楼的脚步声,以及很冲的口气:“喂,赵亦禀医馆!” 
  静了大概半分钟,女儿扯开嗓门叫我:“爸,苏公馆打来的,有急症,要你快去那里!”姓苏的又出了什么事?前些日子他继女的死闹得医院鸡飞狗跳,现在一大早的,准没好事,可我是他家的医生,就算不想去也还是要看在那份薪水的面子上尽一点力。我唉声叹气地从床上爬起来,很快穿好衣服,走下楼梯时看到女儿拿着我的箱子,眼睛眯成一条缝,呵欠连天。 
  “你快去睡吧,昨天你们女校不是校庆搞到很晚么?”我接过她手里的箱子,看着她说道。她揉了揉眼睛,伸个懒腰,说:“知道了,爸你要早点回来啊,还有。”她仔细地帮我弄好西装的袖口,冰凉的指尖触到我手腕的伤疤,她微抖一下,看了我一眼,继续道:“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做危险的事,要讲信用啊!”她每天都会这样说,从不间断,我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答应着,从西服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快步走出家门。 
  在门口拦了辆车子,朝着苏家开去。早晨的凉风吹得我的脸发痛,我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洋行商铺,都是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开的,心里有些不爽快,天津已经不太安全,要快些打点好去国外的路子才行。苏慕华到苏州去之前曾经来看过我,向我要了些盘尼西林,记得那个陶月馨回国后就在临近苏州的嘉兴落了脚。反正顾客至上,我也不是多事的人,只要有钱,自然不会问他要来做什么。 
  我的寓所就在英租界里,转过街角就能看到有名的剧院京华堂,当年红伶陶月馨与苏慕华那些儿个风流韵事也听得不少,女儿当时念了些莎士比亚的爱情剧,雅兴发作得厉害,赞扬那两人惊世骇俗的情感,是真爱的表现。我倒觉得俩男的在一起没什么前途,头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生产力。不过说到唱腔,还是梅兰芳的好,上个月21号在杭义演7天,姐姐全家人都跑去听,还打电话来炫,要不是工作太多,我老早就跑去了。 
  不觉间到了苏家,门房看到我像看到上帝一样,殷勤得令我浑身不自在,他说:“老爷在书房。”走进大门,沿着走道往苏甫凛的书房走去。大概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客厅里的人都直直地盯住我,那些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特别是有着一张跟死去的女孩一模一样脸的那个少女,眼睛跟死水一样,连称之为“感情”的东西都没有,很久不曾见到的苏紫堇也在,几个月前跟她第二任丈夫的离婚戏码轰动租界,那会儿在天津日报天天都上头版头条,闹得沸沸扬扬,想来她也很筋疲力尽,要不然也不会变成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样子了。 
  我正为我的绝妙修辞沾沾自喜,就看到苏太太站在书房门外,身穿一袭黑色修身旗袍,金黄|色盘扣,很雅致,只是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要瘦弱,脸色白得像纸。这家人都干什么去了,没有吃饱饭吗,个个都快瘦成竹竿了。 
  苏太太捏着一方素帕,看到我,忙用力拍打着书房的门,叫道:“老爷,赵医生来了,快把门打开!”我对苏太太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冲书房叫:“苏先生,是我,请开门。” 
  静了一会儿,里面传来苏甫凛冷冰冰的声音:“茹雁,你下去吧!”苏太太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了,看着她娉婷纤细的身影,我有些恍惚,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  
 
  
 作者: 久馨的微笑   2007…2…22 23:21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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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分神,皮拖鞋沉重的脚步声停下来,书房门打开了,苏甫凛阴沉的脸有一半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表情阴森,嘴角还挂着一丝阴笑。看到这个棺材脸竟然会笑,虽然那笑没有什么善意,可还是吓了我好大一跳。看他没穿没烂,比苏家其他人都有精神,应该不是他有事。 
  然后我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从门缝里流窜出来,我的腿有点发软,这家伙该不会是在里面杀了人吧? 
  “快点进来!”平板的语调,没有一点感情起伏。我低头,以壮士断腕的心情走进去。当我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情景时,我完全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躺着一个青年,左小腿没了,断口用绷带胡乱包着,那些白色的绷带已经浸透了血水。若不是胸膛有微微的起伏,我会以为这个人死了。 
  我额头冒冷汗,狐疑地望望姓苏的,他还是那副棺材脸,硬邦邦地扔下句话:“救活他!” 
  比这更血腥的场面不是没有看过,只是这次实在是太诡异了,我蹲在沙发前,眼睛的余光刚好看到书桌后面的皮椅,那里也被血染得通红,血淋淋的地板上好像还横放着一支什么东西。我推推眼镜,刚想看得仔细一点,苏甫凛冷冷地说:“快!”我只好收回目光为伤者疗伤。止血得及时,而且包扎得还不错,只要预防感染就行了。 
  忙完了我才看清这个青年的面容。怎么说好呢,就算是闭着眼脸色惨白,我也能想像得出来他活蹦乱跳时候的风采。这个人应该就是苏甫凛的继子苏闵清,在苏甫凛的婚礼上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听说跟苏甫凛闹得有些僵,搬出去了,再后来就跑到国外去了。 
当初苏家老大突然要再婚,对方还是个平民女子,申报用了很大篇幅来报导这件事,即使是我这个不关心时事的人也会不经觉间看到,这位小少爷那时才十五六岁,已经令我惊艳。时人都恋慕那红遍京师的戏子,照我看也不过尔尔,真要说妙人,这苏家小少爷倒是绝妙的了。 
  我心中暗叫不好,忙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勉强定下心来。 
  “他怎么样了?”那个男人冷漠地说,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苏闵清的脸,我无意间看向他的眼睛,差点跌破眼镜,这个被外界称为“冰山”的男人竟然会出现这种表情!灼热的火苗在他一贯冰冷的眼睛深处跳动,仿佛要将这个沉睡的青年连皮带骨都吞吃入腹。这喜欢兔爷的毛病,难道真是遗传的?不过这小少爷看起来不像是兔儿爷。 
  我看着这个男人目不转睛地盯住苏闵清,热恋中的毛头小子看起来都比他冷静,冰冷的公式化面孔蒙上一层柔和的光影,那冷硬的线条也柔和多了。 
  “他到底怎么样了?”苏甫凛不耐烦,又重复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来,答道:“小少爷没什么事,只是断了条腿,失了点血。”他道:“我又不是瞎子,我问是他有没有生命危险!”我摸摸鼻子,讪笑道:“小少爷吉人天相,死不了的!只是以后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苏甫凛手指敲打着那张特大号办公桌,死盯了我半天,就在我以为会被他的眼神杀死时,他才缓缓说道:“今天辛苦了,诊金月底加倍,明天再来!”简明扼要,既然主人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赖在这里,放下些可待因,本着医者父母心怕他会觉得痛。。。。。。去他妈的,要是这小子出了差错,姓苏的肯定不会放过我。  
 
  
 作者: 久馨的微笑   2007…2…22 23:21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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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出书房,顺便帮他带上门,在门合拢的时候,我看到苏甫凛弯下腰凑近苏闵清,离得太远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苏甫凛说:“。。。。。。这是你自找的。。。。。。” 
  苏太太站在走廊里,看到我出来,忙迎上来道:“赵医生辛苦了,请问我儿子他。。。。。。”我摆出最优雅的笑容道:“小少爷他没事,请夫人放心。”苏太太对我的笑容好像没兴趣,连道谢都挺敷衍的,一面吩咐司机送我回去一面朝书房张望。我看看外头的天色,谢绝了她的好意,打算走路回去。 
  出了苏家,我顺着整齐的街道往上走,到报亭翻了翻早报,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大公报》上刊登的一则题为《津市烟民登记》的消息还挺实在的。只是又有几个烟民会自动自觉地跑来登记呢,毕竟那些人都是瘾君子,禁了烟还活个什么劲啊,我就是个好例子了。 
  第二天再去苏家时,苏甫凛不在,因为昨天的禁烟报道,我猜他这阵子有得忙了,苏太太也不在,害我看不到美人,心里有些郁卒。佣人将我迎进门就各自去忙了,看他们的表情,个个跟见了鬼似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小少爷在哪里?”我问一个过路的女佣,她指指楼上,沉着声音说:“走廊尽头就是小少爷的房间。” 
  整幢楼房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霉味,大概是我骨子里的洁癖发作了吧,明明屋子很干净啊。摸索着找到苏闵清的房间,我敲了敲白色的门,听到里面一声尖利的叫声:“谁!”我忙回答:“小少爷,我是赵亦禀,你们家的医生。”里面的人好像松了口气,淡漠地回答道:“门没有锁,请进来。”我打开门,房间拉着窗帘,光线很暗,什么东西都罩在一层朦胧不清的光影里,宽大的床挂着帐子,床的中央有个突起,泛着微微的橘黄|色光。 
  “小少爷?”我试探着问道,那个突起一动不动,只听里边传来声音:“医生是要换药么,请原谅我没有力气起来。”真是有礼貌的家伙,家教不错,比我那个粗暴专制的女儿好多了。我走过去,掀开床帐。苏闵清仰面躺着,被子盖到胸口,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睡衣。这个病人很合作,换药的时候就算再痛也不会发出声音。黄黄的脓血弄脏了雪白的床单,他看着那滩东西,表情平静得可怕,非常轻易地就接受了断腿的事实,不哭不闹。伤口发炎了,有点微微发烧,看着他喝下药沉睡的脸,还在皱着眉头。 
  话又说回来,断都断了,事实就是事实,你要死要活,它还是事实,根本不会有任何变更。既然如此,不如放宽心,平平静静地接受它。就像妻子的死一样,即使当时痛苦得想跟着她一起走,但痛苦终会过去,不管多么刻骨铭心,总有淡去的一天,而我现在不还是过得好好的。  
 
  
 作者: 久馨的微笑   2007…2…22 23:22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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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猜苏闵清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上我的,更何况,不用我去通风报信,苏甫凛刚才回来就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苏闵清不知道罢了。他没有问,我自然也不会去提醒他,毕竟苏甫凛是我的金主,我哪里敢得罪他啊。 
  那天我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被苏甫凛轰走了,苏闵清看到苏甫凛进来,脸色白得像鬼,苏甫凛还是板着那张棺材脸,气温好像一下子降了,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苏甫凛冷冷地扫了我一眼,道:“到此为止,你做得很好,去下面找管家拿钱吧!”我巴不得他这样说,看也不看那个人一眼,急急忙忙地出了房间。 
  走了没几步,听到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苏闵清的惊叫。 
  “你再敢逃跑,我就将你妹妹杀死佟闵静的证据交给警视厅,让她陪你妈一起死!”苏甫凛冷冷地说。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继承苏家的话,你还有苏慕华啊!”苏闵清的口吻带着一丝乞求,但更多的是决然。 
  “那个废物,自从陶月馨走了以后,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点用都没有,我苏某人没有那样的儿子!” 
  “我也很没用,你为什么要砍断我的腿,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你不同,你是属于我的,这个身体,这个灵魂,都是属于我的!” 
  “你干什么,放开我!救——唔——” 
  然后就是撕打声,翻滚声,喘息声,惨叫声,呻吟声。 
  我弯弯嘴角,情场出疯子,我可不想再染上什么奇怪的病,于是急匆匆地走了。 
  这是发生在民国24年10月底的事,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苏闵清。12月,杭州大中学校师生1万多人集会游行,声援北平“一二?九”学生抗日爱国运动,姐姐的孩子也参加。21日,浙江大学学生自治会代表12人被捕。22日,浙大等校学生1000多人齐集城站,要求赴南京请愿,后当局答应释放被捕学生。 
  局势更加动荡,租界也不再安全,我加紧办理出国手续,次年初,我与女儿移居伦敦,再也没有回去。当我再一次听到苏家的消息时,已经是很多年后了,那时候的苏家,只剩下一堆废墟,战乱的年代,人都不知去向了。偶尔我会想起苏闵清白得像鬼的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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