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有一个疑问，她为什么会记得呢？
她怎么会记得呢？
每一世的孟婆汤，她不是都有喝吗？
“不用想了。”白玉突然推开他，离开了灰鸣的保护，说道，“是她接触了大殿下。大殿下曾经还在人间当道士的时候，那一世和孟姑姑在奈何桥过了三百年。估计不知道带回了什么东西，能带回孟婆汤的记忆。”
灰鸣澄空的眼睛里闪出金光，那不同于仙家飘渺之气，反倒是有了妖的戾气。
“你要干什么！”白玉感觉到他情况不对，就身手去拉他。
“不是孟婆汤有解，而是幽都易主！”灰鸣记起百啸看到鲛人泪就夺门而出，定然是已经想到了这一层，“鬼王已经长眠，东海龙王将要归位，要是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仙妖两届逼的跳了轮回台，凭龙族之力，怕是三界要易主了！”
“那……”白玉一时间想不明白幽都易主，怎么就变成了三界易主。
天碑诫文中曾有记载，鬼王长眠之时，鬼界大乱，执念太深的感情，会在锁魂台易主之时，全都记起。这也就是为什么，程小小会记得灰鸣在人间界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是那年昆仑山下，她执意修道，拉着游荡人间的灰鸣入她师门时，灰鸣随口胡诌的名字。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暗语，伴随了这个女人三生三世。
第一世，她拉下灰鸣的手，说：“我们门派人数最多，掌门力可通天，昆仑山必是我们囊中之物，看你根骨奇佳，不如现在入门，等到我们压下其他门派，入住昆仑山，你也算是开山功臣……不入门没关心，见面就是缘分，兄台至少留个名字……”
“鸣阳。”灰鸣不耐烦的甩开她。
第二世，她被卖去做人家的十四房妻室，后来又因为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姿色清丽，不出三年，已经是人尽皆知的花魁。
那时灰鸣被她迷离而空洞的眼神迷住了眼，嘲讽而又空洞，他每日来，品几杯酒，并不过夜。
他问：“你可有所求？”
她的目光飘渺而深远，说道：“如是这样，不如你每日来我这坐一坐如何？”
他不知道，她的这个愿望，是她的，还是他所求的。
“叫我鸣阳。”他始终不喜欢她以客官相称。
第三世的时候，他本已经放弃了。人妖殊途，人的一生转瞬即逝，可他，还是当年的模样。时间带不走他。回忆也留给了他。
这一世，灰鸣和狼王在虎虎生威客栈喝酒，突然被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抓住，说是求仙丹救她爹爹。
她说：“这位仙人我求求你，救救我爹爹，他快不行了。”
狼王本是飘渺的瞳突然有了焦距，他认得她，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
度了二十年的道行给那垂死的男人，算是在鬼王那里延了十年的阳寿，少女很是感激，问道：“敢问仙人名讳？”
狼王看了着夜色将近，村庄里炊烟袅袅，不禁想起了昆仑山上的雾气缭绕，他说道：“叫我鸣阳吧。”
自那之后，他经常想起她，想她和她爹爹过的好不好，想着想着，就已经到了村子口。几次往来，两人也就熟了起来。
他本想照顾她。却看到她惊恐的跪倒在地，口中微微颤颤的说道：“仙人要取我姓名，来抵我爹爹阳寿么？求仙人网开一面，求求你，求求你……”
灰鸣看着跪在地上颤抖不已的少女，他本要伸手去扶，可是见她向后缩了缩，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也就收了回来。
人妖殊途，终是殊途。
这一世，她是一心求的安稳，心机算尽的程小小。那日布坊初会，他就已经在她眼中明白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似求助孤立无援，却比任何人都坚定，这一世她活的这么好，显然已经不需要他了。
只是临走前，总想跟她说句话，证明此生，他们见过。
“那匹鹅黄的最配你。”他说。
此刻怀中的人儿穿的是那日他选的鹅黄色的布衫，他却不再多看她一眼。
程小小已经哭的视线模糊，她只能颤抖的抓着灰鸣胸前的衣衫，用抽抽泣泣的声音问道：“你为什么不看我一眼，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说什么呢？
说人妖殊途，还是说一会儿，连你自己都不记得，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为什么会躺在我怀里？灰鸣别过脸去，不看她。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不好。”程小小已经哭的有些脱力，几个人都没有看见明凡什么时候又祭起了宝剑，直刺那一抹鹅黄。
天地，仿佛在那一刻变得澄澈！
他终于还是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在他们时隔三世的第一次正视，也是最后一次。
鹅黄被殷红浸染，生命在手中流逝。
“混蛋道士！”一声咒骂，白玉长袖带起一阵劲风，只刮明凡。“是人是妖都分不清，蜀山派贪念如此之重，如何成仙！”
那犹如冰雪覆盖的长袖，裹着凌烈的寒风，逼的明凡节节后退，明净见情况不对，赶紧前来助阵，这才挡下了白玉致命的一击。
白绮也一个转身，落在了白玉身旁。
她只是用眼角看了眼已经不行的程小小，不知道为什么，白绮觉得她很幸福。
灰鸣知道刚刚落下的人是白绮，他并没有抬头，只是用低压的声音说道：“苍冥将入鬼道，你要见他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白绮睫毛闪动，狂风暴雨间，已经不见了身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灰鸣感觉到手中的人儿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所有的生气，他才缓缓站起来。白玉以一敌五，早已经只能守，却无力攻。
灰鸣长嚎一声，犹如万谷狼群聚首，雨水冲刷不尽的桀骜。
“三界六道，为了保护你们这种贪念熏天的人，妖只能盘山而居，明明都居人间界，在你们眼中，我们却只有被诛杀的命运。于妖而言，强大，却要墨守天规，最大的禁忌就是妖不能杀人。我做狼王已经有几百年，见过被你们诛杀的妖，也见过因为杀了你们而遭到诛杀的妖。只是不知道，今日自己会是哪个结局。”灰鸣的早仙风之资已经褪去，狼的本性已经显露。
白玉见到事情不妙，她本是仙，虽然蜀山派剑剑杀机，可自己却不能下杀手，心知狼王已经决定打开杀戒，不由得上前阻拦：“你疯了！”
狼王的瞳孔已经变成了狼族特有的金色，他看着白玉，反问道：“如果三界眼中我是的疯的，那是不是就可以把他们尽数诛杀！”
白玉一愣，她知道，这是不可劝的不归路。
狼王总觉得自己不是苍冥，不会像他那般执念，可是到头来，两人的路，竟然惊人的相似。
白玉还记得，苍冥刚出生的时候，她被分派去冥河殿，那时候大殿下已经可以似孩童般蹒跚而行，人人都忘了，大殿下聪慧过人，出生不过百年，已经阅尽金鼎阁千万卷藏书。
后来有一日，刚刚得道的散仙私下议论，说大殿下天生呆傻。
白玉气不过，要去理论，却被苍冥一把拉住，他眼睛澄澈而坚定，那是白玉第一次，在那黑如深潭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样貌。
他说：“如果三界都认为我痴傻，那是不是我做任何事情，都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所以，你上天入地，礼佛成魔。
白玉松开了狼王的臂膀，妖道不容，天理仍在。
白玉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必将动摇三界。
☆、幽都新主
“你要做什么！”
白衣黑发，扑到在地，狼狈不堪。声音已经因为恐惧而微颤。长发飞扬，遮住了容貌。但单凭这一袭白衣，就和此处格格不入，不入的刺眼。
幽都山的诡异阴冷，让整个气氛更加凝结。不远处黑蛇贴地而来，更有傲人的黑豹立于较高山头，目光凌厉。
一声颤问，没有回答，白衣伸出满是伤痕的手中，空中划出一道血痕，顿时安静在四周的神兽都有了蓄势待发之气。
“我看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说话的人声音温和，却略显沧桑，遮掩不住的疲惫。他长发束冠，样貌很像是得道的仙人，但额头一道横开的伤痕，倒是让他多了几分血腥。
“你乃昔日狼王，为何要与我狐族为敌。”那白衣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看还有六丈左右，就可以退出幽都境界，伸展妖法逃脱了。
灰鸣无奈的笑了笑。昔日狼王。竟还有人记得他是昔日狼王。一个失神，那已经落败的狐狸抓住机会，向外跑去。
忽然间，雷声一阵，一道青色的闪电从天而降，划破了幽都阴暗之气，却又好像让这阴暗之气更胜了几分。那白衣还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有一股烧焦的毛皮的味道四溢开来……
不远处，一男子倚在玄蛇之上，目光如深潭，黑不见底，冰凉彻骨。
灰鸣自然知道那狐狸已经没救了，只是看了眼一直立在山头的黑豹——那已经是它的食物了。自己便向那白衣男子走去。
“狐族都快被你绞杀光了。”灰鸣自嘲的笑了笑。“当初我杀那几个道士，本就想过受极刑，没想到你会比我闯出更大的事。如今你我二人都在这幽冥之府，不知道百啸过的如何了。”
白衣男子黑眸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缓缓的走到那一团烧焦不成样子的狐狸前，由于刚才的重击，它已经没有力气维持人型：“她在哪里？”
狐狸眼睛一转，还没有回答，就已经被他一个挥手，命黑豹吞食。
他最讨厌这双狐狸眼。
仿佛看到了那日的她。
白衣也那么刺眼，所以白色的狐狸，总是让他觉得烦闷。
“苍冥！”
这已经过了多久了呢？灰鸣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收手。若不是那日苍冥血屠蜀山派，此刻，三界六道都已经没了他灰鸣。
苍冥转过头，看着灰鸣，等着说话。
“去找她。”见灰鸣不答，苍冥反而开了口。声音沙哑而低沉，许久没开过口，声音似乎已经干涸。
“你如今已经是鬼王，有些事情就放下吧。”
灰鸣犹豫再三，终是觉得苍冥太过无情。无情的有些陌生。他还记得那日华阴山上，玉姜受蜀山派弟子之托付，看守狼王灰鸣。是他，一身血衣，面色狰狞，赶到了华阴山。那一刻他在想，是不是当初天界那场浩劫，他也是这般浴血而来。
曾经为了希凌，如今为了他。
那天的雨很大，他自知斩尽了蜀山派派来的弟子，自己命也走到了头，于是留下了那个一直没有动手的明净，带他回蜀山派，算是给他们一个所谓的“公道”。
可是那一刻，他的心里没有公道，只是觉得这世间万物太过可笑。天理伦常，到底何为规则？
听说苍冥和希凌是天定姻缘，却也是被天硬生生的拆散。那一世，苍冥还只是个人，面对天兵天将的追杀，一对被拆散的情人，是否从那一刻起，他的心里，至高无上的修仙之意已经崩塌。
是不是那个时候，他也质疑过天地伦常？
他此刻是真的明白了，苍冥历经三生三世也要改写天规的决心。
为了她，一世安好。
为了她，有容身之所。
全身是血，面容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与心灰意冷，他看到灰鸣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死了。”黑色的瞳孔中，是道不尽的寂寞，散不尽的哀伤。
直到这些日子以来，苍冥处处与狐族为难，凡是能看得到的狐狸，差不多都已经成了黑豹的腹中食物，他们抓来的狐狸，也从一开始的三四尾，到现在的一尾。狐狸生性狡黠，得了信的妖狐们，都隐匿了踪迹。
不过这些日子以来的追捕，倒是让灰鸣隐隐约约知道了苍冥动怒的原因。
希凌死了。
白绮杀了希凌。
苍冥隐忍了几千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给希凌一个家，却在他终于快要达到目的的时候，被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女人毁灭了。
狐狸，果然是这世上最阴狠狡诈恶毒的生物。
妖狐尤甚。
灰鸣至今仍难以相信白绮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那样淡泊名利的眸子，那样不争不求的出尘之气，那样为苍冥担忧奔波的痴情女子。
“灰鸣。”苍冥把他从游走的深思中唤了回来，“你如果觉得累了，大可以回幽冥府休息，这本就是我的事。”
苍冥早在千余年前就拜访过幽都，这里人迹罕至，荒凉阴暗至极。他与上一任鬼王有约，待到有一日，他有能力了，便来接替他。条件是，在这之前生死簿上不许有希凌的名！若是他朝不幸，自己轮回，那忘川喝边，也不会有他的孟婆汤。
他要永生永世记住希凌的名，希凌的样子，希凌的声音。
就算上天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