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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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2期-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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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制的状态。中华民族更是一个热爱历史、注重历史的民族,很早就形成了记录历史的习惯。文学家也养成了在历史政治中安身立命的癖好,治国安邦成为文学的当然使命。这样,我们就易于带着集体的眼光看待事物,目光只是朝着大的物体审视,反而脚下的许多细微的东西处于被忽视的位置。 
  而且,我们似乎缺少用他者的眼光反照自己的传统,总是通过自我来单一地看待我们之外的世界。即使是诗人或作家试图描绘外部世界时。也是将外部事物作为借用的工具,以暗示自身的存在。所谓“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超然物外的禅境,也不过是为了突出暗示和表达一个孤独守望者存在于幕后的悠然诗意,其实此时的观察者只是看到了自我投射之后被反复过滤了的意象。它已经不属于自然界了,也没有与人相对应的比照关系,大自然的真实意义已经完全失去。也就是说,在我们看来,意象的意义总是重于现象。表达集体的命运、哲学思考和个人的心境从来都是中国作家写作的宗旨。无论是记录孔子以及弟子们言行的《论语》,还是旨在说理、言辞华彩的《庄子》,无论是记录史实、叙述中国历史命运的《左传》、《史记》,还是之后汉赋晋文、唐宋诗文,不外乎借物咏心、托物言志、假物言道,文以载道成为一种作文定法。我们也时时观察外界,但是其最终的演化乃是归于体察,他物只不过是“我”的化身。这样,事实上,他物的事实仍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我们缺少梅特林克这一类型的作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们的文化和生活中,拒绝承认每一个个体的童年价值,儿童的幼稚和好奇心早早被扼杀。我们很少在生活中尊重儿童的特点和玩耍的价值,而是尽早给他们灌输成人的思维,希望其不要在儿童阶段停留太久,以便早早加入集体利益的合唱之中。我们从集体的眼光看来,儿童不具有独立价值,他仅仅是成人的预备。人的活泼天性、强烈的好奇心和对他物的关注.被认为是无价值的。这种天性在成人之前必须被压制,以便将精力和目光投射到共同生存的集体事业中,是责任驱使下个体生命必须作出的牺牲之一。因而,中国文化对个体的催熟作用不可低估,它使我们放弃了欣赏别的种类的生命的机会。 
  为了充分欣赏与我们不同的生命,必须寻找证据——别的生命是如何生活的?它们哪些地方与我们相同?它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究竟是怎样一步步发生的?它们究竟有无智慧、有无灵魂?不能仅仅凭借猜想就说明一切,也不能仅仅依靠逻辑推理。这需要证据作为认识的基础。对于人们提出的所有疑问,只有证据作答。这里显然可以看出人性的弱点,梅特林克就是要用证据揭示这一点:“人不仅无法了解真相,还会接受假设。从他偶尔出世的那一刻起,假设就威风十足地进入了人的意识。”于是,梅特林克谈到蜜蜂时说:“所有科学假设中,最有可能的一种使我们能够将我们的家蜂同庞大的蜜蜂家族联系起来,从而追寻其远祖,并发现这一家族还包括所有的野生蜜蜂……于是,我们就会碰到在比人类进步更高层次上所发生的种种生理、社会、经济、工业和建筑变革。”这是在寻找蜜蜂生活的证据,从而经由这些证据来寻找自己生活的依据。从这一意义上,梅特林克所做的,是一种从外到内、由他及己的思考,没有充分的比较,就难以看到自身的缺点,没有外在的事物辉映,我们就难以认识自己。 
  梅特林克与他的从时间或者空间上都相距不远的、同样关注昆虫命运的朋友法布尔不同,法布尔在其洋洋洒洒的巨著《昆虫记》中,是将那些可爱的昆虫作为平等的朋友对待的,而梅特林克则是将我们的邻居作为自己的镜子看待的。我们在法布尔的世界里,看到了我们不曾注意到的种种昆虫生活的细节以及它们可爱的习惯,我们会庆幸,人类并不是孤独的,而是有着这么多有趣的伙伴陪伴我们生活,因此我们理应感到快乐。但是,梅特林克则采取了另一种姿态来认识事物,他的角度是反省式的,从我们身边的朋友那里借来了镜子,照出了我们脸上丑陋的黑斑,而在此之前,我们从来不知道这一点,甚至已经沾沾自喜地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完美。梅特林克因此不断地对比,不断地从道德、人生、习俗、精神、智力、社会、善良、正义、力量等各个方面,寻找我们与其他物种间的差别、差距。实际上,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发明的概念,我们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它们,以便也同样能够衡量自己。我们内心中的一切,事实上都献给了这些自己发明的种种观念。 
  对于这样的事实,梅特林克还想从更高的层面上得出一些令我们无可奈何的悲观结论。就像俄罗斯诗人勃洛克所说的,“我们所游历的一切世界和这些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根本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在梅特林克看来,当我们观察蜜蜂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会像蜜蜂那样,也同样被更高者所观察?我们的思考,可能也同样有着更高者思考的影子。“我们的肌肉,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活动,我们功能的平衡,以及我们生活的安宁,全都带有高级力量控制它们的明显痕迹。该力量所展示的极其珍贵、极其高尚的状态,只有物质才能达到。烈焰、温暖、光明和生命本身,以及比生命更敏感的本能,如同世界在我们出现之前就获得的大多数难以捉摸的力量一样,一碰到这一新的实体就黯然失色。” 
  他在《蜜蜂的生活》一书的结尾处这样写下了自己的感慨:“我不想苦思冥想这一问题:是谁在利用我们的力量。蜜蜂不知道是谁吃了它们采集的蜜。我们也同样不知道,是谁利用了我们充斥整个宇宙的精神力量的果实。如同蜜蜂一朵花一朵花地大量采集花蜜,远远超出它们后代的需要一样。我们也到处寻找一切能够为难以接近的精神生活火焰提供食粮的东西。只有这样,我们在面对种种情况时才会信心十足地说:我们履行了自己的神圣职责。”他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那就是.我们和蜜蜂一样卑微,一样微不足道,一样是别人利用的对象,别人一直在利用我们的无知,偷走我们精心采集的蜜。 
  事实上,梅特林克通过自己对蜜蜂的观察和理解,一直怀疑,在许多重大的科学问题未被完全揭示之前,也许必须相信,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者更为古老、更为智慧的星球上的某种力量或信息,在无处不在地、粗暴地控制着我们的灵魂以及我们生活运行的目标。这极易让我们把他的散文所提供的思想信息和遥远的星球、地外文明、神秘的UFO现象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充满挑战的想象,也许在科学家看来是一种荒诞不经的想象,但对于文学来说,我们已经感受到其想象的宽阔度和无穷魅力。能够产生这样的推理、想象,一定是他有效地保持了儿童时代的好奇心和想象力,他从他物的呼声中听到了关于自己命运的声音,也从他物的生存之道中看到了自己的生存之道,他竟然从一个个蜂巢中扇动的翅膀——那嗡嗡作响的淡黄色火焰上,寻到了天空穹顶上由辉煌的群星组成的神奇图案。 
   
  五 
   
  梅特林克在《时间的尺度》一文中,展示了我们在时间中不断屈从的命运。然而,不论多么伟大的事情,都在时间中发生,因而时间中隐含着最高者的意志。人类很早就具有时间的意识,而且一直试图将这些密布于四周以及渗透我们生命的东西,像银行点钞或打理市场上的物品那样清点和称量。他发问:我们以不同方式适应忧愁、无聊、欢乐的时间,为什么不会有差异呢?我们工作的月份,我们冬季的日子,那些忙碌与喧嚣的时刻。难道不应该区分和记录?梅特林克不满足于走时精确的钟表、壁炉旁的挂钟、电子钟和精巧的怀表,因为,机械的节奏代替了神秘的时间,“主宰世人与众神的美妙时刻,这永恒的人类的无限形态,则像是昆虫一样,机械地消灭自己的生命,没有前景,没有天日,没有休息”。 
  即使是修建于死者附近的教堂尖顶上的钟表,也代表着绝望、忧伤、痛苦、疾病和牺牲,让人为祖先使用过的最简单的计时工具的失去作用而感到惋惜,比如说沙漏、水漏和日晷。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失去了实用意义的事物,可能更为重要。梅特林克在这里没有讲述什么事实,也没有寻找依据,所有的东西全都包含在一种直觉的光芒中。这似乎与他的另一些作品不太一样。他谈到,在那些门窗只朝向比我们的世界更阴森的彼岸的可怜光线的教堂中,沙漏计时器曾经被用作“没有欢乐、笑容、意外的惊喜与装饰的时间尺度,在这方面,它是任何钟表所无法取代的。它不是确定时间,而是用尘土无声无息地压抑时间。它生来就是为了一分一秒地计算祈祷、等待、恐惧和哀伤的时刻”。梅特林克实际上是在无数观察的基础上,找到了关于时间和计时工具的一连串感受,他不想指出那些可以证明自己想法的感受的来源,只是将最复杂的因素汇合在一起,形成了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感受的洪流,而他在此时此刻,就乘着这样的洪流在时间中漫游。 
  时间是无形的,但它涵盖了所有有形的事物,每一种有形的物质都染上了时间的丰富色彩,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内在的结构形态。可以说,没有时间,什么都无从谈起。当然,没有对时间的区分、识别和计算,我们也就很难把握自己。也许,这时我们真正睁开眼睛注视世界的第一个步骤,或者说,通过辨识时间,我们打开了世界和关于我们自身奥秘的第一层包裹,似乎也因此窥见了博大宇宙精神跳动的节奏。所以,梅特林克迷恋古老的日晷和其他计时器。无论是位于图列特·修尔·鲁村教堂的日晷上的题词,还是位于古老花园中大理石日晷上的铭文,都含有祖先对时间的深刻理解,这已经成为古代计时器的一部分。在乱石堆中、到处都有仙人掌和野生无花果树丛中的小村庄,像被阳光烤焦了的白骨一样的小村庄,与这样的日晷是如此般配。一个日晷上的题词是这样写的:“人世的时钟不会显示最后审判的时刻。”另一个日晷上则写着:“光明将我纳入运动之中。”又一个位于威尼斯市郊的日晷上则题写:“我只计算光辉的时刻。”这些都是日晷对我们说的话,它原本就在日影一寸寸移动的呼吸声中。 
  然而这里必定有着某种神秘的内容,它在无形之中展现其生动的形象。梅特林克激动地想到:“谁若学会在空中认出这些时刻,谁就会看到它们交替接触大地,降临于神圣的祭坛前,似乎在向神灵献祭——人类虽然敬奉这神灵,但却认不出他来。他会看到,它们出现时身穿五彩缤纷、不断变幻的衣裳,用果实、鲜花或露珠打扮自己。起初是透明的、约略可辨的黎明时分。随后是它们的姐妹——正午时分。这些女郎热情、残忍、光彩夺目,甚至不可抗拒。最后是黄昏时分。它们雍容华贵,步履蹒跚,在紫红色的树阴下走向日益临近的深夜。”这就是梅特林克想象的真正时间!这样的时间,只有古老的日晷可以记录,只有古老的沙漏可以记录,没有伟大神灵伴随的时间是不存在的,因为神灵也必须用时间来装扮。 
  在某种意义上,作家的这种想象和《蜜蜂的生活》一书中的想象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后者不屑于使用任何证据加以说明,而且,对于时间这样最为神秘、神圣的存在,任何事实都不能证明什么,因其凌驾于所有的事实之上,一切事实仅仅是时间抛弃的碎屑而已。与时间相伴的是空间。这时牛顿时代的认识,牛顿三大定律就建立在一种均匀流动的、单向流逝的时间和一个刚性的空间的假设之上,它与我们的经验基本吻合。当然,爱因斯坦果断地抛弃了这种假设,时空连续,融为一体,改变物理学命运的相对论应运而生。但是,在文学中,经验和感受并不会因为科学认识的改变而变得不再重要,相反,我们从来不会放弃自我的感受来谈论世间的问题,即使我们用文学的方式谈论科学也是如此。 
  梅特林克在谈论蜜蜂生活或别的动物植物的生活时,实际上其谈论的范围不限于此。他更多的是纳入了人生感悟和对人间世界的种种理解。作家所提供的事实材料,也许是很多生物学家都熟知的,这一点,他在《花的智慧》一文中就开宗明义地做出声明。他声称,自己“微薄的贡献仅限于一些简单的观察”。他为什么写这样的文章呢?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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