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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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2期-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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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前有个女同学也是这样,长得平淡无奇,却靠一股子百折不挠的劲和肚里的孩子终于和爱的男人结了婚,现在过得还不错。女儿拿同学的事鼓舞自个儿,他来找过她两次,劝她做掉,她不说话,他如果不说这话,她也不是没动摇过,但他既说了,她就没旁的选择了。而且,当他坐在她跟前时,她分明地觉得自己对他的爱——还有同爱一样多的怨恨,这两样都没退路。他燃着一支烟,想想又摁熄,他的手指细长又陌生,他的脸孔在这间租房的光线里看来也陌生的。她知道自己昏了头!在一无所有的南方,她竟然怀孕了!竟然还想生下这个男人的孩子!她跑来这个城市是干什么的?难道是为怀个孩子回去吗? 
  但她仿佛和自己赌定了这口气——她什么也不想,只觉得对他的爱与恨,这两样都让她没旁的选择了。因为爱,她要这个孩子;因为恨,她要惩罚他!走一步算一步。黑夜里,她屏息躺着,和肚子里的小东西说话,她轻轻唤了声,“宝宝”——这第一声,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这称呼多么奇怪啊,她接着说,“我是妈妈,宝宝听见了吗?”黑暗中,她的每个字都吐得生涩,小心翼翼,她的眼泪一直流下来,止不住,打湿了枕巾,她抽噎着,“宝宝,你在妈妈肚子里好吗?”她的手搁在肚子上,从老板娘的旧书上她知道宝宝这时才一丁点,但她确信宝宝听见了。 
  她迷糊地睡过去,直到听见隔壁那个女孩下班,大约四点多,天稍有点发白,她睁着眼,天怎么就要亮了呢。 
  女儿是预产期前两个多月被母亲接回家的,她头发剪短了,脸愈显得小而尖,但肚子是隆起了,虽不像别的孕妇那般有气势,但也看得出了。她穿了条灰运动裤,上衣是件深红毛线外套,松垮垮的不合身,看起来女儿真像个孕妇了,面色有些苍白。 
  这中间,他犯了几次高血压,他咆哮着不准她去南方接女儿,说:“就当她死了!!我就当没生养她!”她嗫嚅着,“那男的……听说……也不是不结,说攒够了钱买个房结呢。”她说得有些虚弱,连自己都没法信服。 
  他手一挥,“你别提那个畜生!老子碰见他一刀宰了他!这个流氓!”但他希望她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他多希望是真的!多希望!因为太希望,他甚至不敢再问第二遍以证实消息的真实性。 
  她最后去接女儿时,他还是替她收拾了行李,工友老婆渍的一包梅子他也塞进了她包里,女儿爱吃梅子。 
  他们跟邻居说,女婿在汕头呢,有重要工作,很忙,所以女儿一个人先回来生产,他给老蓝他们散了圈烟和一些糖果,说是女婿买的,其实,是老伴在南方买的。 
  女儿回家后吃得少,话更少,生的那天她去附近走了一大圈才回来,他不放心,让老伴跟着她,家附近有条不浅的水渠,他们怕她做傻事,但女儿走了一圈就回了,路上买了双婴儿袜,当晚就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二十几天。 
  一切就像个梦,家里忽然添了个小人。宝真小啊,躺在草席上像只小猫,不,家里那只叫咪咪的黄猫看来还比宝宝壮硕些。从见宝的第一眼,好像就有些什么改变了,不只是家里气味变作了尿布与奶瓶的味道,还有他们的心忽然就被什么胀满了。 
  女儿没奶水,黄花菜炖猪脚都催不下来,有个女亲戚懂点医,背地和他们说可能是女儿的情绪影响了内分泌,导致奶水不通。只好买了奶粉冲调,一天喂宝宝好多次,还要照顾女儿坐月子,他们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吃饭胡乱扒拉两口,那边宝就哭了,炉子上炖的鲫鱼汤又开了,鱼是他赶早去北河市场买的,新鲜,也比其他菜场便宜些,顺道还买了两斤零碎骨头,家里有包她老姑送的海蛎子,他们一直没舍得吃,这回正好派上用场。月子是女人一生里最重要的时段,月子休好了往后身体就要皮实许多,她自己吃过这苦,当年就是月子没坐好落下见风就头痛的毛病,还有腰酸,天一变腰就酸痛得不行,得让他下大力使着劲捶才松快些,想到这些她手上就加把劲,不管怎样,要让女儿把月子坐好! 
  除了女儿和宝宝,他还要管黄猫,自宝宝来家,猫就被隔在了小阳台,从街上捡回它时才几个月大,现在是只神气的大猫了,成天他脚前脚后地转,但为了宝宝他只能把它关在阳台,因为怕它伤了宝宝,怕它身上不干净,受了冷落的咪咪总挠门,挠急了他大声呵斥它,威胁它再吵就把它丢出去!“你再吵!你看我丢不丢!”他边气汹汹地说,边往煮的猫食里加了条小鱼,咪咪委屈地在门外呜咽着,隔壁戏迷老徐家今天是戏友聚会日,二胡这会儿正拉得雨骤风急,是《二进宫》中的唱段,“怀抱着幼主爷山河执掌,为什么恨天怨地假带愁肠所为哪桩?并非是哀家假带愁肠,都只为我朝中不得安康……”老徐的唱腔更让他们心里像有面鼓咚咚敲着。 
  他们埋头做事——好在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一刻闲不下,他的手成天在水里浸着,而她的腰也成天直不起。宝呢,她睡在她妈妈睡过的那张蓝色摇床里,皱巴巴的小脸一天比一天滋润了,丰满了——有个秘密他谁也没说,几年前他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孩子来家。那孩子起初他觉得像自己1955年冻死的双胞胎妹妹,那年夏天连降暴雨40天,先洪后涝,一家人靠吃腌烂菜帮子和番薯叶挨了过去,冬天,母亲隔着一层薄布帘生下了一双妹妹,他和哥哥姐姐挤在一张小床上,探头看一眼小妹妹,喜欢得不得了!那种喜欢他至今记得,他想有人叫自己哥哥啦!但第三天和第四天夜里两个妹妹就冻死了,那年冬天真冷啊!空气像剜人的刀子,妹妹死时身下垫着稻草,身上盖着露了絮的薄破被子,小脸乌紫,父亲在屋后冻硬的土里费老大劲刨了个坑把妹妹埋了,他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把自己最爱惜的一支柳哨放进了坑里,那年他8岁。 
  他再想一下,又觉得梦里那孩子比妹妹的脸要圆,脑袋要大,眼神不是妹妹那种可怜巴巴的,而是带着笑,直到看见宝,他想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啊!真的,他越想越觉得和宝长得一样呢! 
  宝三个月时女儿回南方了,以前公司一位关系还行的同事打电话来,说有家相同性质的公司招人,问她还回去不,回的话先替她把名报上,让她赶紧应聘,那家公司想招干过这行的人,薪水比以前公司高些。另外一些话女儿是和妈说的,她说想去那儿多赚些钱,说那男人打过电话给她,问孩子情况,她想回去了才有机会再在一块儿,将来才有机会给宝宝一个家。她问:“这样的男人你还想同他在一起?”女儿不说话,埋着头,她就知道了,她还想。 
  女儿走的前一晚眼睛都哭肿了,抱着宝一下都不松手,宝好像也知道妈妈难过,特别听话,他们吃夜饭时她一个人靠着卧室被子上,用小手捏那只小粉绒猪玩,玩着玩着就睡了,小睫毛上还挂着颗泪。女儿一看又哭了,头埋在枕头里,肩膀剧烈抽动着,老伴边铺宝的小床边掉泪,只有他恶狠狠地在外屋说:“活该!有本事就把她也一块儿带走,别留在这里拖累我们这把老骨头!!”他话说得狠,脸上样子也狠,心却 
滴着血,人家的女儿坐个月子都有老公婆婆陪着,养得白白胖胖,女儿呢?每天鱼汤肉汤喂着,脸色仍憔悴,他难道不知道她心里苦?宝才三个月,正是最离不得娘的时候,但女儿要和宝分开了,就像硬把肉从筋上剔剥开,能不痛,能不淌血?! 
  天渐渐就凉了,宝可能受了点风寒,咳嗽,夜里一直哭,一刻都不肯离人手。好容易哄着了,他也才睡会儿,宝又哭了,哭了几声他才听见,太困了!艰难地从睡意里挣扎起来,他抱着宝,从小客厅这头荡到那头,站在窗子跟前和宝说话,“宝,你看月亮,好圆的月亮是不是?你妈妈就在那边望宝呢,喏,就是月亮那头,宝看见妈妈没有?妈妈说,宝哎,你要听公公的话,莫哭莫闹,做乖宝宝哎。”宝还是呜咽着,头往他怀里钻,像怀了满腔委屈,他用自己的大工作衣裹紧她,手抱麻了,酸胀得很,他在椅子上才坐下来,宝的哭声就大了,他就又站起,端着宝来回荡,看一眼钟,快下半夜了。 
  宝越睡越不落实了,晚上老哼哼唧唧,据说是母体带来的免疫力过半岁就要渐渐消失,孩子就易生病了,若是吃了母奶的孩子呢,就要好些,总之宝是越来越难带了。有时是饿了,有时是尿湿,宝晚上总哭哼几回。他们迷糊着开灯,拿热水泡奶或换尿布,要么把宝抱起哄,总要折腾好一会儿宝才又睡去,一夜下来,他们几乎睡不成个囫囵觉。尤其他,摇床搁在他这头,他一晚总要起身看几回,怕被子把宝的脸给捂严了。 
  宝的风寒几天后还没好,傍晚发起烧,他起初只当宝在好起来,脸红红的像苹果,她觉着不对,用额头一贴就叫起来了,找了温度计量,39度4!慌了,抱起宝出了门。下雨,等了二十分钟都没等到的士,好容易来了一辆,一对也等了多时的小年轻却抢先冲了过去,她急了,抖着嗓子说,求求你们了,同志!孩子发烧!话没说完她就哭起来了,雨水把她身上脸上全淋湿了——她自己其实也在感着冒,一天都吃不进什么。她只想,宝烧坏了脑子怎么办?宝要撇下他们去了怎么办?!小年轻没带伞,还有些不情愿,嘟囔说他们也是急事儿赶到那那去,司机就指了指抱着孩子的他,示意他们上车。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们上车后他说了句,“没当过爹妈不知道那份急!”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他抱着宝,感动得不知说啥。那晚是宝头回打针,头皮针,护士看来像新手,进针时她躲到门外去了,听见宝哭一声心就揪一下,都是他们老了没用!连宝都带不好,害宝遭这罪。他在里头摁住宝的手脚不让她扭动,怕护士烦,他心里生痛着——宝不舒服的那几天他总说多喂点水,吃点“小儿康”就能好起来,邻居老徐的孙女发个烧去医院花掉四百多,老姑的外孙出个风疹花掉一千多,他总觉得医院是宰人的地儿。能不去就不去,没想到让宝吃了苦。 
  宝打了六七天针总算慢慢好了,还是花去了五百多。他和她的脸颊都凹了下去,白头发又多了,身上成天散着尿臊——天凉后,他就把以前两身旧工作衣找出来,穿着不离身,工作衣袖口都磨毛了,下摆有的也破成了丝缕,他无所谓,胸前东一片西一片奶渍,裤子上是宝的尿,还有几回宝拉肚子溅脏的地方,他用湿抹布擦一把接着穿,有什么关系呢?带孩子能干净到哪儿去?老工友碰见他,说,你可瘦了!其实不用别人说,瞅一眼镜子就知道自己瘦了,老了!谁能不老呢?宝一天天大了,晓得抓东西了,知道望着人笑了,会听声了,能吃更多东西了,坐得稳些了……宝的小脸胖嘟嘟的,一笑两个小酒窝,他搂着宝,心里像注入了一股热烘烘的浆汁,他不去想女儿的对错了,他只觉得宝真好!亲得像他心尖上的一块肉。 
  晚上睡觉她和他说话,担心女儿若是找了别的男人不要宝了怎么办,他说,你就会瞎想!这么好的宝她舍得下?!想想又说,她若舍得下我就养!我就不信我养不大她!他的眼泡明显松弛了,懈惫,可眼神异常坚决,甚至看来凶冷,像要同谁拼刀子。他们披衣坐着,看摇床里的宝,看着看着,她的泪又下来了,宝睡得很甜,戴着太婆不知打哪弄来的一顶水红线帽,嘴巴张着,像梦见好东西——她心里酸得不行,宝有什么好东西呢?摇床上堆着旧毛线织的毯子,简陋小玩具,卷了边的画书,还有几件旧衣服——都是亲戚和熟人给的。就这么张旧床,宝还睡得香甜,但宝还能睡多久呢? 
  谁知道女儿能否和那个男人结婚,老实说,她是不抱希望的,而女儿若是找了别的男人会对宝好吗?再好那也隔着层吧,像那句老话,“亲不得一点,疏不得一分!”不是自己的,再好能好到哪去呢?他们又能带宝多久?他62,她60,如今是憋着股劲不敢松,一躺下有时自己都能听见身子骨的嘎巴声——那是骨头松脆后的响声,像脚踩在秋叶上。宝就是长到18岁他们也80岁了吧!土都埋到脖子了!能带宝多久呢?想到宝可能要被同学骂“没爷的崽”,想到宝日后可能受的一切委屈,他们的心如同被生生扎了针,痛得发颤。 
  带一天算一天!他这样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宝发烧后那次,他去书店转过——近三十年不带孩子,他们几乎都生疏了。而且如今带个孩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又是缺锌缺铁还有缺钙啥的,以前孩子怎么没听有这些个名堂?!女儿那辈人好像也不全长着罗圈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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