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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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2期-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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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这时候,就算那些礼数和面子都是平时达不到的,都是装出来的,那也得装啊。做人嘛,你不装,怎么行呢?可是,现在,人家连装都不想装了。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这一双眼睛啊——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双无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颗心都在苦水里泡大了,泡烂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现在,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挣了钱了,可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这日子再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活着,像他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弟都娶媳妇了,将来还要抱儿子,再将来,抱孙子,一家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辈子都要这么孤家寡人了……周围的吵闹声、起哄声、划拳声、爆笑声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着,衬得平师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没有着落了。家里人,包括用了他那么多钱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丢下了,像垃圾一样地丢下了。他们只会在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也许,老弟让他回家,只是为了那一个红包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纸一样了。他在桌子旁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声,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终于漫上来了,转眼,水就汹涌了,泛滥了,成灾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哇——”一声哭号仿佛晴天霹雳,把周围的人都吓成了傻子。所有的声音好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飘着。笑容还在人们的脸上冻着,放不下去。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人一静下来,那哭号就显得更加突兀了,简直有了防空警报的威力了。平师傅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落在水里的巨石,一声轰鸣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涟漪就开始渐渐地扩散了。谁啊?谁啊?怎么啦?怎么啦?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一些人拥过来。平师傅感到自己被很多的手拉着,扯着,他被他们架起来了。他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搞的?怎么跌了跤了?怎么都没有人照顾一下?——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跌了一跤——没有跌坏吧?快扶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大家接着吃,没事的,没事的—— 
  这人是谁呀?有人在小声地打听。 
  新郎的大哥啊。 
  喔,怎么也没人介绍一下? 
  不是摔坏了吧?还是被人灌醉了?怎么刚刚喝酒,就醉了啊? 
  平师傅的哭声听起来是复杂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义的,可是再一听,又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就像面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着,扯不断。这哭声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又让人有点无法言说的会心会意。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张惊讶的脸,很快就回过神来了,那些冻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架着平师傅的那些人都在不住地劝他: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啊,哭了不吉利,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老弟结婚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怎么反倒哭了呢?可是这话也是有点不着调的,言不达意,是嘴巴里的话,不是心里的话。人们心里似乎还有一种话,那话和嘴里的话正是相反的,却又是不能说的,无法说的。就这样,平师傅一路呜咽着,被几个亲友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是楼下靠西头的一间最小的房间,平时堆着一些杂物,平师傅回家的时候才收拾出来的。 
  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声音终于远了。平师傅的呜咽变成了抽泣。大家把他的鞋脱了,西服脱了,然后让他躺到床上,又拉开被子搭在他的身上。他像木头人一样,由着他们弄,自己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恸中。然后他听到大妹的声音:你们都去吃饭吧,我来陪我哥,我一个人就行了。 
  静了,这回真的静了。院子外面的吵嚷就像隔着大水传过来的一样,不真切了。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无人的小岛了。平师傅用被子遮着脸,还在没完没了的抽泣中。那抽泣似乎成了抽搐了,停不下来了。要想起来,他这一生,就是这么两次哭得最狠。第一次,就是离家出走、碰到大荣的那一次。他那么悲恸欲绝地大哭一场之后,命运突然有了奇迹般的改变,他居然到城里来了,他居然挣大钱了。……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他闻到了那种饭菜的诱人的香气了。他的肚子确实饿了,肚皮贴着肚皮那样地饿了,可是他不想吃。不能吃。怎么能在这时候,像只狗一样,端着饭碗就吃上了呢?在这么大的一个场合,他爆发了,他闹腾了,他丢了人了,他出了洋相了,他不整出点事儿来,他不撑出点儿面子来,又怎么收场呢?虽然,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收场,但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的,那碗一端,饭一吞进肚里,那他就真的成了一只狗了。可是,不吃饭,又该怎样撑下去呢?再说,他这会儿可是真的饿了,真的累了,泪水流出来之后,人好受了一些,胸口不那么憋得生疼了,但人也虚弱得不行,像生了一场大病。这会儿,他真的是想吃点儿什么东西的。到底怎么办呢? 
  大妹还在小声地劝他吃饭,可是他硬撑着不吃。这时候,他突然害怕妹妹失去耐心,离他而去。那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自己的哭泣变成了另一种味道,仿佛他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正在父母身边以哭泣要挟,无理取闹,撒娇耍赖一样。可是这种变化是不受自己控制的,他只能被这种变化推着往前跑,或是推着这种变化往前跑。于是他更大声地哭出来,边哭边说:我不吃,我不吃,今天我非要新娘子亲手下一碗喜面不可,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条,不然,我是什么也不会吃的!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他并没有深想。但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的,老弟娶媳妇,说白了,不也有他花的那些钱的功劳吗?也可能那些钱还是起了最关键的作用呢。那么在今天的喜宴上,他要求新娘子给他下一碗面吃,弥补一下他们对自己的忽视,表示一下他们对自己的感激和心意,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是的,他就要吃新娘子亲手下的喜面! 
  现在,整个事情都变了。大妹出去了,带着他的略显任性的要求出去了。她帮着他去和他们“交涉”了。好像他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等着让人来哄了。他心里当然是没有底的,但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了。不撑,整个事情就垮了,就不像样了,就让人看不起了,也让自己看不起了。 
  时间过得真是慢呀。怎么房门外还没有响起那些脚步声呢?他们会不会不了了之呢?平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抽泣了。他用毛巾将自己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他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这会儿,他内心的风暴已经过去了。他的时间里只有等待了,焦急地等待。要是能同时来几个人就好了,要是父亲母亲新郎新娘一起来就好了,那他的面子就算挣足了,那他就可以好好收场了。他还应该给这对新人敬一杯喜酒,祝他们白头到老,早点生个大胖儿子……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了。单薄的却又是急切的。是一个人的。平师傅像做了贼一样,赶紧慌张地躺了下去,面朝里,背朝外,还用被子劈头盖脑地把自己蒙了起来。 
  是母亲的声音:平儿,你怎么啦?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呀,你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添乱呢? 
  他一动不动。 
  想吃面条,我给你下一碗吧。你弟媳妇这会儿正跟你老弟在各个桌子上敬酒呢,哪里有工夫下面条给你吃呀?你是做大哥的,担待一点,好不好呀?母亲少见的好脾气,说话声是贴着心窝的。 
  他想动了,可是,他还是有些犹豫。 
  都是一家子人,你老弟结婚,你应该高兴,是不是呀?等过些日子,碰到合适的,我和你爸爸也帮你物色一个。先把你老弟的事情忙完再说嘛。你别着急,你的事情得慢慢来呀。母亲的声音还是和缓的。 
  但这话是听不得的。平师傅突然掀开被子,坐起来。他冲着母亲吼道: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你们什么时候管过了?我知道,我是个瞎子,我丢了你们的脸了,我从一生下来,你们就巴望着我死掉,是不是啊?我没有死掉,全是因为我命大福大,是不是啊?谁说要结婚了?谁说结的谁就结去,关我什么事呀? 
  母亲愣愣地看着冲她发火的这个大儿子。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可怕,脖子上的青筋跳着。这是她的大儿子吗?这是那个一直有点木讷寡言温顺的大儿子吗?他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冲她发过火呢。——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呀?真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了。别以为自己现在在城里挣了点钱了,就有什么了不起了,对母亲就可以有这种态度了,在老弟的喜宴上就可以这么胡闹一番了,要不是看你现在不常回家,在家里也算半个客人的话,真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不可!母亲这么一想,也有点光火了,不过,毕竟是个大喜的日子啊,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克制着。这时,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折射到房间里,有一种稀薄的惨淡,有一种抓不住的温暖。那光也映在平师傅的脸上。母亲好像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她看着儿子脸上那两个枯枯的黑窝,看着他脸上清晰得像刻上去的皱纹,再看看他扔在床上、皱在一起的那套崭新的西服,不知为什么,心里猛然一酸。她拎起那套西服,在椅背上挂好,然后叹出一口气来:好了,好了,平儿,别闹了,你这个做大哥的,一直都挺懂事儿的,这会儿也该拿出点做大哥的样子来吧?一家子人,就应该开开心心的,你让别人在背后嚼什么舌头呢?我这就给你下碗面,行了吧? 
  不,我就要吃新娘子下的面!不知为什么,平师傅那种做瞎子的犟劲儿上来了,他往床上一倒,又用被子蒙上了头。 
  唉——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一阵脚步声就走远了。 
  寂静。死一般的静。窗外的热闹漂浮起来,一切仿佛在梦中了。 
  大哥,你的面,我给你端来了。 
  一个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长得水灵灵的女人,捧着一大碗油汪汪的面条,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了,分明看见了。她朝他笑着。面是香的,她的手,她的身体香得更厉害。那是女人的香,独特的香,可以飞的香。可以游的香。他好像在哪里闻过的,又好像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们的关照啊。这碗喜面是我特意为你下的,我在里面放了一种特别的东西,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就要看到了。你别走,别走,你等一等啊,我能看到的——那是我的面啊,你别把它拿走啊—— 
   
  责任编辑 赵兰振 
忧伤的芦笙
胡廷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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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我在我姑妈家,覃家相经常带着我在火烧地一带浪游,有时带我去打猎,最远到过二十里外的老熊寨。老熊寨有十多户人家,像山上随意裸露着的岩石似的,分散在两三面坡地上,一家同一家之间,有如同麻线一样细的小路连接着。寨子里住的都是苗族。 
  老熊寨的后面,就是当地人称之为老林的大森林。这座跨越了中国和越南两国边界的大森林,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少亩或是多少平方公里,只是有人说老林铺了九十九座山,虽然民间说的九十九往往只是个大数,但老林的确很大,大得无边无际。老林里有数不清的野物:老熊、老虎、豹子、马鹿、麂子、野猪、野猫、狼、兔子、穿山甲……还有一种既像狗又像幼鹿一样的小兽,当地人叫破脸狗,是最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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