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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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1055-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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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垂在病床上,那白皙的脸庞上泪痕犹新,乌黑的睫毛静悄悄的垂着,她在熟睡,而她的 手,却紧握着病床上病人的手。早上初升的太阳,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染在他们的头 上、手上、面颊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与和平。
    医生轻咳了一声,含烟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紧张的看向床上,她失声的问:“他— 死了吗?”“哦,不,”医生说,微笑着:“他睡得很好。”他诊视他,然后,他转过头 来,对含烟温柔而鼓励的笑着:“你放心,柏太太,他会好起来。”“没有危险了吗?”含 烟急切的问。
    “是的,他会复元的!”
    哦,谢谢天!她站在床边,那样狂喜的看着在熟睡中的柏霈文,她忽略了医生对她的称 呼,也忽略了医生对她的道别,她只是那样欣慰的、那样带笑又带泪的看着柏霈文。这样不 知看了多久,她才突然醒悟的冲到电话机边,她必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亭亭!立刻告诉她 们。她拨通了号码,立即,那面传来了爱琳的声音:“怎样了?”“哦,他会好!”她喘息 着说:“医生说没有危险了!你告诉亭亭一声吧!等会儿你带亭亭来吗?”
    “哦,可能,或者。”爱琳的声音有些特别。“总之,现在大家放心了。”“是的。” 含烟不能掩饰自己语气里的兴奋:“医生说,他很快就会复元,他现在睡着了。”
    “好的,”爱琳轻声说:“那么再见吧!”
    “再见!”挂断了电话,她坐回到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柏霈文,她现在已经了无睡 意。抚平了柏霈文的枕头,拉好了他的棉被,她深深的、深深的望着那张饱经忧患的脸庞。 然后,一层乌云轻轻的、缓缓的、悄悄的移了过来,罩住了她。哦,天!她曾对他有怎样的 允诺!有怎样的招供!而事实上呢?她将如何向爱琳交代?爱琳,她同样有权占有她的丈夫 呀!哦,天!问题何尝解决了?她曾对爱琳保证过她将离去,她曾发誓要成全另一份婚姻, 而现在,自己对霈文说了些什么?永不分开!永不离去!但是……档档档档档是……爱琳又 将怎样?
    她的心混乱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烦躁不安了!她眼前浮起了爱琳那对冒火的大眼睛,耳 边似乎听到了她那坏脾气的指责与诟骂。呵!无论如何,爱琳毕竟是个合法的妻子,自己只 是个天涯归魂而已!而现在,而现在……到底自己将魂归何处呢?柏霈文在枕上蠕动,吐出 了两声轻轻的呓语:
    “含烟?含烟。”她把头凑过去,含泪望着那张依旧苍白的脸。呵,霈文,霈文,郎情 如蜜,妾意如绵,为什么好事多磨,波折迭起?我们已经经过了十载相思,和两次生离死别 的考验,难道直到今天,仍然必须分手?呵,呵,霈文!难道我们竟无缘至此?
    她把手伸到唇边,下意识的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思绪越来越像一堆乱麻,越整 理就越凌乱,而她的感情却越来越强烈,越鲜明,她不愿离开他!她爱他!就这样,她坐在 那儿,不知想了多久,直到门上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她跳起来,爱琳来了,她知道。她将退开了,那个“妻子”来了。她叹息,无奈的走到 门边,打开了房门。立刻,她呆了呆。门外,是亚珠牵着亭亭,没有爱琳的影子。她奇怪的 问:“太太呢?”“她走了!”亚珠说:“她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她说她不再回来 了!”“什么意思?”她瞪着亚珠。
    “我也不知道,她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亚珠递给她一个厚厚的信封,含烟狐疑的接 了过来,看看封面,上面写的是:“章含烟女士亲展”
    她握住了信封,好一阵心神恍惚。然后,她把亭亭拉了进来,吩咐亚珠仍然回家去料理 家里的事。关上房门,她叫亭亭不要惊醒了柏霈文。亭亭乖巧的点头,这孩子,自从知道父 亲脱险后,就已经笑逐颜开了。搬了一张椅子,她坐在柏霈文的身边,安安静膊的看着他, 一声大气也不出。含烟坐回到椅子里,迫不及待的,她拆开了爱琳的信。首先,她抽出了一 张信笺,上面是这样写的:
    
    “含烟:   
    真奇怪!我今天会写信给一个有这个名字的女人!含烟,含烟!我必须承认,这名字始 终是我所深恶痛绝的,是我爱情生命上的一个恶瘤,但是,现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上帝 知道!我已经不再仇视你了,奇怪吗?含烟?记得那天晚上,你在我屋里,我们曾经第一次 开诚布公的谈过,你告诉我,你不再爱霈文了,‘恳求’我留下,你说,他还会爱上我,我 不该轻易的放掉了我的爱情。啊,含烟,你说服了我。(现在想来,我是有点傻气的,不 过,你比我更傻!)于是,我留下,徒劳的去筑我那堵爱情的墙。但是,含烟山庄的钢架都 竖了起来,我这堵墙却依然连地基都没有!含烟!我惭愧!我不是个好的建筑师!于是,我 发现了,我在他心中根本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我永不可能走进他的心灵,今生,今 世,连来生,来世都不可能!他心里只有你!等到车祸事件发生以后,我就更明白了。含 烟,你欺骗了我,你爱他远胜过我爱他!既然你如此爱他而肯退让,只为了我一时醉后失 言!你这样的胸襟,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含烟,你折服了我。今晨,我无意间在你的教科书 中看到一张纸条(随函附上),一切十分鲜明了!你的心愿、你的意图也表明无遗。霈文是 对的,我留下,是三颗心灵的破碎,我离开,是一个家庭的团圆!所以,我走了!永远不再 回来了。告诉他,我不要工厂,我不要金钱,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并不穷困,这些年来,我 手边也积了不少钱,我会过得很好。也不必为我难过,谁知道命运怎样安排呢?说不定离开 霈文以后,我会找到一份真正属于我的爱情,建立起我的‘含烟山庄’!
    再见了!含烟。我承认,当我写这封信时,我心中酸楚。但是,我也有份快感,我想, 最起码,我走得漂亮!我做得潇洒!最后,我祝福你们。请珍惜你们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幸 福吧!有位作者最喜欢在书中提两句话,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 姻缘!’我也将这两句话送给你们!再祝福你们一次!   
                      爱琳”
    
    一口气将这封信看完,含烟说不出她心中的感觉,只觉得心灵悸动,而热泪盈眶。再拿 起那个信封,她抽出的是一张爱琳已签好名、盖好章的离婚证书。另外,那里面附了一张纸 条,打开来,竟是含烟在一个多月前,随意写下的那首小诗: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
    十载离散,几许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是的,她已经归来了,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了。她捧着那些信封信笺,俯身向柏霈文。 刚好霈文醒来,他用担忧的声音喊:“含烟?”“是的,我在这儿呢。”她用带泪的、轻快 的声音回答。一面紧握住了他的手。一面,她把亭亭——那个满脸惊诧的孩子——也紧拥在 怀中。三颗头颅紧靠在一起,不,是三颗心紧靠在一起。
    于是,我们的故事完了。
    于是,新的含烟山庄建造了起来,比以前的更华丽,更雅致,更精美。因为,除了用砖 头石块建造以外,这山庄还用了大量的爱——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华屋。
    于是,在一个新的、五月的清晨,那些在山坡上采茶的姑娘,都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对那栋树木葱笼、花叶扶疏的花园望去。因为,在那庭院深深之处,正飘出一个小女孩银铃 似的笑声和高呼声:“爸爸,妈!你们藏在那儿呀?好,给我抓到了!”
    接着,是一大串的笑声。和一个孩子快乐的歌声: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 鞭,心里真得意,不知怎么哗啦览览,摔了一身泥!”快乐是具有感染性的,采茶的姑娘们 都相视而笑,连那站在一边监工的高立德,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来。
    含烟山庄的歌声仍然继续不断的飘出来,破破破破破出来……从那深深庭院中飘出来, 从那爱的世界里破出来。飘到好远、汉汉汉汉汉的地方!
    这是一个温馨的、有情的世界,不是吗?

                                 ——全书完——

    一九六九年三月二十五日黄昏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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