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1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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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1055-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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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瞎子!”他冲口而出,一语双关的。
    她觉得内心一阵绞痛。站起身来,她想到浴室去洗洗脸,柏霈文恳求的喊了声:“别 走!”她站住,愣愣的看着柏霈文。
    “告诉我,”他的声音急促而迫切,带着痛楚,带着希求。“你怎么会走入我这个家 庭?”
    “你聘我来的。”方丝萦说,声音好勉强,好无力。
    “是的,是我聘你来的,”他喃喃的说:“但是,你从哪儿来的?那十五月的下午,你 从哪儿来的?另一个世界吗?”
    “对了,另一个世界。”她说,背脊上有着凉意,她打了个寒战。“在海的那一边,地 球的另一面。”
    柏霈文还要说什么,但是,柏亭亭捧着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喘着气走了进来,方丝萦 走过去,接过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说话了,但他也没有离去,坐在书桌 前的椅子里,他带着满脸深思的神情,仔细的,敏锐的,倾听着周围的一切。“亭亭,过 来。”方丝萦喊着,让她站在床旁边。然后,她一个个的打开那些包裹,她每打开一个,亭 亭就发出一声惊呼,每打开一个,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开了,亭亭已不 大喘得过气来,她的脸胀红了,嘴唇颤抖着,张口结舌的说:“老——老师,你买这些, 做——做什么?”
    “全是给你的,亭亭!”方丝萦说,把东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师!”那孩 子低档的呼喊了一声,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轻触着那些东西。那是三个不同的洋娃娃,都是最 考究的,眼睛会睁会闭的那种,一个有着满头金发,穿着华丽的、绉纱的芭蕾舞衣。一个是 有着满脸雀斑,拿着球棍的男娃娃,还有个竟是个小黑人。除了这些娃娃之外,还有三套漂 亮的衣服,一套是蓝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红丝绒的秋装,还有一套是纯白的。亭亭摸 了摸这样,又摸了摸那样,她的脸色苍白了。抬起头来,她用带泪的眸子看着方丝萦,低声 的说:“你——你为什么要买这些呢?”
    “怎么?你不喜欢吗?”方丝萦揽过那孩子来,深深的望着她。“你看,那是金鬈儿, 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这样,你的布娃娃就不会寂寞了,是不是?至于这些衣服,告诉 你,亭亭,我喜欢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愿意拿到你房里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 我想,一定没有问题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声,终于对这件事有了真实感,泪水滚下了她的面颊,她把头 埋进方丝萦的怀里,去掩饰她那因为极度欢喜而流下的泪,然后,她抬起头来,冲到床边, 她拿起这个娃娃,又拿起那个娃娃,看看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里不住的、一叠连 声的嚷着:“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喔,老师… ”接着,她又拿着那金发娃 娃,冲到她父亲身边,兴奋的喊着:“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师给我好多东西,好 多,好抖抖抖抖丁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轻轻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没说什么,脸色是深思而莫测高深的。“噢,老师,我 可以把这些东西拿到我房里去吗?”亭亭仰起她那发光的小脸庞,看着方丝萦。
    “当然啦,”方丝萦说,她知道这孩子急于要关起房门来独享她这突来的快乐。“你也 该把这些新娃娃拿去介绍给你那个旧娃娃了,它已经闷了那么久,再有,别忘了试试衣服 啊!”
    孩子捧着东西,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方丝萦站在床边,慢慢的收拾着床上的包装纸和盒子绳子等东西。和柏霈文单独在一间 房间里,使她有份紧张与压迫的感觉。尤其,柏霈文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个深思的,莫测高 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在用这种方式来责备一个疏忽的父亲吗?”他终于开了口。“我没有责备谁的意 思… ”
    “那么,你是在‘惩罚’了?”他紧钉着问。
    方丝萦站住了,她直视着柏霈文那张倔强的脸。
    “倒是你的语气里,对我充满了责备和不满呢!”她说,微微有点气愤。“惩罚?我有 什么资格惩罚人?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庭教师而已!”“这样说太残忍!”“这是你‘太 太’的话!”她加重了“太太”两个字,把床上的纸扫进了字纸篓中。“残忍?这原是个残 忍的世界!最残忍的,是你们在戕贼一个孩子的心灵。你们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为 了这个孩子,我不会在你家多待一小时!”
    “是吗?”柏霈文的声音好低沉,一层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为我不疼爱 那个孩子?”
    “你疼爱吗?”方丝萦追问。“那么,你不知道她衣橱里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 玩具是从山坡上捡来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给自己编造关心与怜 爱,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苍白!”
    柏霈文打了个冷战。“从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说,声音是战栗的。“她像她的生 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丝萦心底一阵收缩,又是那个“生母”!她怕听这两个字。“你有个好孩子,”她故 意忽略掉“生母”的话题,恳切的说:“好好的爱她吧!柏先生。她虽然没有母亲,她到底 还有父亲呀!”“她漂亮吗?”柏霈文问。
    “是的,她长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个美人儿。”又是生 母!方丝萦转开头去。忽然间,柏霈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方丝萦说:
    “打开它!”方丝萦怔住了,她下意识的伸手接了过来,那是一个小小的金鸡心,由两 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制作得十分考究。她慢的打开这鸡心,里面竟嵌着一张小小的 照片,她瞪视着这早已变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儿,她一动也不能动了。
    这是一张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里的那男人,当然毫无问题的是柏霈文,年轻、 漂亮,双目炯炯有神,充满了精神与活力,爱情与幸福。那女人呢?长发垂肩,明眸皓齿, 一脸出奇的温柔,满眼睛梦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边,带着个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 丝萦注视着,眼眶不自禁的潮湿了。“这是我唯一还保存着的一张照片,含烟不喜欢照相, 这是仅有的一张了。”“含烟?”她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哦,我没告诉过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烟,我跟她结婚后,就把我们的房子取名叫 含烟山庄。含烟!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飘逸、潇洒、雅致!”
    “你还怀念她?”方丝萦有些痛苦的说。
    “是的,我会怀念她一辈子!”
    方丝萦震动了一下。合起了那个鸡心,她把它交还给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细的打量 着这张脸,柏霈文似乎在幻想着什么,他的脸是生动而富于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吗?方小姐?”他说。
    “不,”方丝萦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码,我不太信,我没看见过。”“但是,她 在。”“谁在?”方丝萦吃了一惊。
    “含烟!”“在那儿?”“在我身边,在我四周,在含烟山庄的废墟里!我感觉得到, 她存在着!”“哦,柏先生,”方丝萦张大了眼睛。“你吓住了我!”
    “是吗?”他的声调有些特别,他的思绪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几天前的一个晚 上,我曾到含烟山庄的废墟里去,我听到她走路的声音,我听到她的叹息,我甚至听到她衣 服的细碎声响。”“哦,柏先生!”“我告诉你吧,她存在着!”柏霈文的语气坚定,面容 热烈。方丝萦被他的神情所眩惑了,迷糊了,感动了,她觉得说不出话来。“她存在着!” 他仍然继续的说,陷在他自己的沉思和幻觉中。“你相信吗?方小姐?”
    “或者… ”方丝萦吞屯吐吐的说:“你是思之心切,而… 产生了错觉。”“错 觉!”柏霈文喊着。“我没有错觉!我的感觉是锐利的,一个瞎子,会有超过凡人的感应能 力,我知道,她在我身边!”
    方丝萦愕然的看着那张热烈的脸,那张被强烈的痛楚与期盼所燃烧着的脸。一个男人, 在等待着一个鬼魂,这可能吗?她战栗了,深深的战栗了。然后,她走过去,站在柏霈文的 面前,用手轻轻的按在柏霈文的肩上,诚心的说:
    “上帝保佑你,柏先生。祝福你,柏先生。愿你有一天能找到你的幸福,柏先生。”
    她含着泪,匆匆的走开,到亭亭房里去看她试穿那些衣服。


 

庭院深深  8
    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圆而大,月色似水,整个残破的花园、废墟、铁门,和 断墙都染上了一层银白,披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罩上了一层雾似的轻纱。那断壁、那残 垣,在月光下像画,像梦,像个不真实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砖,一草 一木,都毫无保留的暴露在月光下。方丝萦轻悄的走进了这满是荒烟蔓草的花园,她知道自 己不该再来了,可是,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她,推动她,左右她,使她无法控制自己, 她来了,她又来了,踏着月光,踏着夜露,踏着那神秘的、夜晚的空气,她又走进了这充满 了魔力的地方。那幢房子的空壳耸立在月光之下,一段抖东倒西歪的墙垣在野草丛生的地上 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户的藤蔓伸长着枝桠和鬈须,像一只换渴求着雨露的手。那两 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绽放,鲜艳的色彩映着月光,像两滴鲜红的血液。方丝萦穿着一双软底 的鞋子,无声无息的走过去,摘下了一朵玫瑰,她把它插在自己风衣的钮孔中。她穿着件米 色的长风衣,披着一头美好的长发,她没有戴眼镜,在这样的夜色里,她无须乎眼镜。她从 花园里那条水泥路上走过去,一直走到那栋废墟的前面,那儿有几级石阶,石阶上已遍布着 绿色的青苔。两扇厚重的、桧木的、古拙的大门,现在歪倒的半开着。她走了进去,一层阴 暗的、潮湿的、冷冷的空气对她迎了过来,她深吸了口气,迈过了地上那些残砖败瓦和横 梁,月光从没有屋顶的天空上直射下来,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盖在那些砖瓦之上,长发 轻拂,衣袂翩然。
    她走过了好几堵断墙,越过了好些家具的残骸,然后,她来到一间曾是房间的房间里, 现在,墙已塌了,门窗都已烧毁,地板早已尸骨无存,野草恣意蔓生在那些家具残骸的隙缝 里。她抬起头,可以看到二楼的部份楼板,越过这楼板的残破处,就可直看到天空中的一轮 皓月。低下头来,她看到靠窗处有个已烧掉一半的书桌,书桌那雕花的边缘还可看出是件讲 究的家具。她走过去,下意识的伸手去拉拉那合着的抽屉,想在这抽屉里找到一些什么吗? 她自己也不知道,抽屉已因为时光长久,无法开启了,但这整个书桌却由于她的一拉,而倾 倒了下来,发出好大一声响声,她跳开,被这响声吓了一大跳。等四周重新安静了,她才惊 魂甫定。于是,她忽然发现,在那书桌背后的砖瓦上,有一本小小的册子,她走过去,拾了 起来,册子已被火烧掉了一个角,剩下的部分也潮湿而霉腐了。但那黑皮的封面还可看出是 本记事册,翻开来,月光下,她看不清那些已因潮湿而漾开了的钢笔字,何况那些字迹十分 细小。她把那小册子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转过身子,她想离去,可是,忽然间,她站住了。
    她听到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她的心脏加速了跳动,她想跑,想 离开这儿,但她又像被钉死似的不能移动。她站着,背靠着一堵墙,隐藏在墙角的阴影里。 她听到一个绊跌的声音,又听到一阵喃喃的自语,然后,她看到了他,他瘦长的影子挺立在 月光之中,手杖上的包金迎着月光闪耀。她松出一口气,这不是什么怪物,不是什么鬼魅, 这是他——柏霈文,他又来了,来找寻他妻子的鬼魂。她不禁长长的叹息了。她的叹息惊动 了他,他迅速的向前移动了两步,徒劳的向她伸出了手来,急迫的喊:
    “含烟!你在哪儿?”不,不,我不扮演这个!方丝萦想着,向另一堵已倒塌的断墙处 移动,我要离去,我马上要离去,我不能扮演一个鬼魂。“含烟,回答我!”他命令式的低 喊,继续向前走来,一面用他那只没有握手杖的手,摸索着周遭的空气。他的声音急切而热 烈。“我听到了你,含烟,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再也逃不掉了,回答我,含烟,求你!”
    方丝萦继续沉默着,屏住气息,她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只是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盲 人。月光下,柏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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