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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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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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笔请他到门框胡同吃了顿爆肚,同时就讲明了规矩:他这记者既不拿薪金也没有车马费。稿费也有限。可是发他一个记者证章,他可以凭这证章四出活动,自己去找饭辙。 
  那五一听,这不是涮人吗?但已答应了,也不好拒绝,决定试试看。他干了两个月,结识了几个同行,才知道这里大有门道。写捧角儿的文章不仅角儿要给钱,捧家儿也给钱。平常多遛遛腿儿,发现牛角坑有空房,丰泽园卖时新菜,就可以编一篇〃牛角坑空房闹鬼〃的新闻,〃丰泽园菜中有蛆〃的来信,拿去请牛角坑的房东和丰泽园掌柜过目。说是这稿子投来几天了,我们压下没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个信儿,看看官了好还是私了好!买卖人怕惹事,房东怕房子没人敢租。都会花钱把稿子买下来。那五很得意,觉着又交上了一步好运。 
  《紫罗兰画报》连载着言情小说《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发红的〃醉寝斋主〃。不知为什么,发到第十六回,斋主不送稿子来了。正好那五在报社。陶芝委托他去拜访醉寝斋主。 
  带去稿费,索取下文,告诉那五这〃醉寝斋〃在莲花河后身十号。 



  这莲花河在石头胡同背后,一条窄巷,有三五户民宅。十号是个砖砌的古式二层楼,当中一个天井,院角有一条一踩乱晃、仅容一个人走动的楼梯。一转遭儿上下各有几间房子,家家房门口都摆着煤球炉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观望,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烫着发、描着眉、穿一件半短袖花丝缂旗袍、软缎绣花鞋的女人;一个是穿灰布裤褂、双脸酒鞋,戴一顶面斗帽的中年男人。这两人一见那五,交换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问:先生,您找谁? 
  兴地冲女人一甩头,两人走了。那五弯腰绕到楼梯下,才看见有个挂着竹帘的小房。门口用白梨木刻了个横额〃醉寝斋〃。 
  这房里外两间。里间什么样,因为太黑。看不清楚。外间屋放着一张和这房子极不相称的铁梨木镶螺钿的书桌。两把第一监狱出产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书桌上书报、稿纸、烟盒、烟缸、砚台、笔筒堆得严严实实。随着脚步声,从里间屋门口钻出一个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着八字胡的人来:〃您找谁?〃“醉寝斋主先生住这儿?〃 
  “就是不才,请坐,您从哪儿来?〃 
  “报社,主笔叫我取稿子来了。〃 
  “噢,坐,坐,这两天应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这个碴儿忘了!〃“哎哟,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呐!〃 
  “甭忙,您坐一会,现写也来得及,上一段写到哪儿啦?〃“啊?〃那五并没看这几版小说,红了脸。斋主一笑说道:〃没关系,您不记得不要紧,我这儿有帐!〃他坐到书桌前,从纸堆中拉出个蓝皮儿的流水帐本,翻了几页问:〃在您那儿登的是燕双飞吧?〃那五说:〃不,我们是《紫罗兰画报》,登的是《小家碧玉》。〃《小家碧玉》,斋主把帐本掀到底,扔到一边,又拉过一本帐来,翻了翻说:〃啊呀,这《小家碧玉》在哪本账上呢? 
  噢,有了!〃他又扔下这本账,从抽屉里找出本毛边纸订的一厚册稿子,找到用金枪牌香烟盒隔着的一页,笑道:〃您好运气,不用现写,抄一段就完了。〃马上铺下一张格纸,拿起毛笔,刷刷刷抄了起来。那五临来受了指教,便把一张一元钱的票子捏在手中,转眼斋主把稿子抄好,叠起来放进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斋主看了一眼钞票,却不动它。回身冲里屋喊道:〃来客人了,快沏茶呀!〃屋里走出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圆脸,元宝头,向那五蹲了蹲身说:〃早来了您哪,请坐您哪!这浅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话。〃就提起一把壶,伸手从桌上抄起那一元钱说:〃我打水去。〃那五问道:〃我看外边的小报上,全在登您的小说,你同时写几部呀?〃“八、九部!〃 
  “全写好了放在那儿?〃 
  “不,写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刚才我看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写好了吗?〃“哦,那是二手活。〃“什么是二手活?〃 
  斋主告诉他,有人写了小说,可是没名气,登不出去。也有人写来消遣,却不愿要这名气。还有人写好了稿子,急着用钱,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们就把稿子卖了。斋主买下来,整趸零售,能赚几分利!〃那五奇怪的说:〃照这么说,只要有钱买稿,自己不动手也能出名喽?〃斋主说:〃当然,这是古已有之的。明朝有个王爷,一辈子刻了多少部戏曲,没一个字是他写的!〃那五听了,眉开眼笑,拿真话当假话说:〃明儿一高兴我也买两部稿子,过过当名人的瘾。〃斋主正色说:〃像您这吃报行饭的,没点名气到哪儿都矮一头,玩不转,应该想办法创出牌子来。再说买来稿子您总得看,不光看还要抄。熟能生巧,没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会写了。写小说这玩意是层纸窗户,一捅就破。〃说来说去,斋主把一部才买到手的武侠小说《鲤鱼镖》卖给了那五。要价一百大洋。那五正拿着甘子千造的假画要去当,这下就更鼓起了兴头。等他分到三百元当价后,从便宜坊出来就直接来到了〃醉寝斋〃,对斋主说:〃钱我是带来了,得先看看货啊?〃斋主说:〃您又老斗了不是?买稿子这玩意不能像买黄瓜,反过来调过去看,再掐一口尝尝。您把内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买了,回头照这意思又编出一本来我怎么办?隔山买老牛,全凭的是信用。〃那五把钱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斋主一拍桌子说:〃罢了,我交你这个朋友了!〃回身进里屋,从床下找出个破鞋盒子,在那里边掏出一本红格纸的稿本,拿到门外拍打拍打尘土,交给那五说:〃你先看看回目吧!〃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炽热闹。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说:〃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块钱买下来,登三十段完了。。。。。。〃斋主说:〃说您年轻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块来。 
  您不是先求名吗?这稿子写得好,保您一鸣惊人!出名以后再图利!〃那五把钱交了出去,夹着稿子出来,自己没顾上看就交给编辑部,请求逐段发表。马森收下,一放个把月,没有回音。他每次问,马森都说:〃还没看完,我看还不错。〃可就不提发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听消息。陶芝笑道:〃那人卖给你稿子,就没告诉你登稿子的规矩?〃那五问:〃我看咱们登醉寝斋主的稿子也没有什么规矩呀,不就发一段给一块钱吗?〃副主笔笑了起来。对他说:〃醉寝斋主好比马连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没人捧场。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戏不能挣钱,而要花钱。租场子自己出钱,请场面自己出钱,请人配戏自己出钱,临完还要请人吃饭、送票,人家才来捧场。演员唱戏为的是吃饭。票友唱戏是图出名,图找乐子!捧红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钱打下底儿来。〃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请陶芝给他开个名单,在宴宾楼请了一桌客。《鲤鱼镖》这才以〃听风楼主〃的笔名登载出来。 
  自这天起,有些朋友见面就叫他〃作家〃,祝贺他〃一鸣惊人〃,说是重振家声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谦虚,可心里就像装了四两烧刀子①晕乎乎热腾腾,说话声音也变了,走道脚下也轻了,觉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尽管那张假画露了马脚,①烧刀子:白干酒。 
  逼他又卖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劲,竟没挫了他的锐气。 
  小说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点不对了。不知是陶芝开的名单不全,怠慢了什么人,还是有人故意为难。另外几家小报上,出现了评论《鲤鱼镖》的文章。这些文章连挖苦带骂。 
  有说他偷的,有说他剽的,有说他〃热昏妄语,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人查出来〃听风楼主者某内务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门某拳师,故写小说贬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点沉不住气。他跑去找醉寝斋主。问他说:〃您这稿子犯了点什么忌讳吧?怎么招来这么多闲话呀?〃斋主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块钱向一位烟客买的,自己并没看过。就双手抱拳说:〃我说您一鸣惊人不是?这儿给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红了。当初我专门花钱请人写稿骂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说,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见一回报吗?别人一评论,骂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这名字就得提好几回,还怕众人记不住?再说,天下之事,成破相辅,大凡有人骂的,相应就会有人捧,他们斗气儿,您坐收渔人之利,岂不大喜?〃那五听了,觉得确有此理,又转愁为乐。可没乐了几天,这天一进编辑部马森就递过一封信来说:〃五爷,这是您的信,咱们合作原本是好换好,您可千万别连累我们哥俩。给我们留下《紫罗兰》这块地盘混粥喝吧!〃口气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开信封一看,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处坠呢。 
  这是一张宣纸八行朱栏,用浓墨行书写道:“听风楼主那先生台鉴。兹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时,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临,谨防止戈。言出人随,勿谓言之不预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问马森:〃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马森没说话,把一张小报扔给他。那上边用红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体衰,力辞某县长镖师之聘!〃下边说武存忠乃形意门传人,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七七事变〃后改行打草绳。近来有位县长以重金礼聘他去当保镖,他力辞不任。那五看完,马森加了一句:〃你听说前些年有个俄国大力士在中山公园摆擂台,谁要打败他,他让出十块金牌这件事不?〃那五说:〃不就是叫李存义扔下台去,摔折一条腿的那回吗?〃马森说:〃对了。武存忠是李存义的师哥!〃那五一听,后脊梁都潮了,带着哭声说:〃他见我一来劲,不得把我劈了吗?〃马森埋怨他说:〃登小说就登小说不结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干什么?〃那五说:〃老佛爷,我哪儿懂哪!那不是买来的稿本吗?〃陶芝见他怪可怜,就安慰说:〃你也别急,这路人多半倒讲情面。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他见你服了软,也未必会怎么样。〃马森说:〃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来把这客店拆了,到时候咱包赔不起!〃打这天起,那五三天之内没吃过一顿整桩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 



  初六这天,偏又是大热天,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灯罩上写着〃福寿土膏店〃,就推门进去。迎门却是个楼梯,阴暗、潮湿,他上了楼梯,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掀开一个探探头,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蒲扇拦门坐着:〃您买烟?〃“我找个人,武存忠。。。。。。〃 
  “那边雅座二号。〃 
  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这屋是一长条房子,被两排木隔栅隔着。每边四个小门,门上悬着半截布帘,帘上印着号头。他找到二号,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里边没有动静。这时过来个女招待,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烟具,冲他努努嘴。那五感谢地点点头,掀帘走了进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净雅致。榻上铺着凉席枕席,墙上挂着字画。一个穿白竹布裤褂,胸前留着长髯的老人仰面躺着,两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轻声说:〃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来了!〃老头连眼皮都没哆嗦一下。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那五掏出一元一张钞票,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里一塞说:〃武先生高睡了。您找个地方叫我歇一脚,等他醒了叫我一声。〃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号门,摇摇手,推那五一把,又指指门,径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热了。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又不能安电扇的。他站在那儿只觉着脸上身上,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钟,看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黄。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我。。。。。。〃老头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说:〃起来起来,别这样啊!〃“我这儿给您赔礼了!〃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起来。 
  武老头笑道:〃看你写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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