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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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脸-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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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我十九岁的这一年,终于获得也夫金奖的当天,也就是我离高考只有三个月的时候,我居然又被他撞到了。我的冤家,真他妈的——Shit!


第一章天塌下来有高个儿撑着

    韩韩把我的金牌抢走之后,我靠着那棵黄桷树发了半天的愣,就返回学校去找熊思肥。熊思肥还在排练厅排练《北京喜讯到边寨》,我透过窗户寻找她,她却先看到我了,支起唢呐朝着我亲热地叫了几声,嘟嘟﹑嘟嘟,那么洪亮又那么厚实,就像是熊思肥的声音一样,一下子让我觉得有了依靠了。我是理科实验班,她是文科班,但她却常在课间跑来找我问数学,一天要来好多回。她在我们教室门口一探头,同学们就嚷起来,“何有力、何有力,你的肥肥妹妹来看你了!“我的脸立刻就烧乎乎的,然后慢吞吞地站起来,埋了头,做得若无其事地样子走出去。我当然不会让她进教室,我就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给她讲解难题。她的难题哪是什么难题啊,豆芽小菜,我瞟一眼什么都明白了,可我怎么讲她还是不明白。    
    熊思肥越长越胖了,胖得就像是一颗大果冻,但又胖得很结实,胖得很健康,胖得红通通的,就连她额头上、嘴唇上的青春疙瘩都是红通通的呢。她跟我说话的时候,热气一直冲到我的脸上。我往往一边说话一边退,但她总也一边点头一边进,我后来抵住一根柱子,再也退不动了,只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就笑,“但愿你别犯了高材生通病,和女孩子相处能力差。”我真是有点害怕她。她曾邀请我去她家听唢呐,说唢呐也会发嗲的,可我哪有时间听?我的书包都已经超过了20斤,每天要解多少题!我说,“唢呐又不能当饭吃,唢呐发嗲你也发嗲,你们就能双双考上重点大学了?”熊思肥还是笑,但已经变成了冷笑。熊思肥哼了一声,“何有力,你太愚蠢了。你以为世界全装在你的书包里?”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熊思肥冷笑呢。冷笑让这个面团般的女孩子,忽然变得来很结实、很强大。不晓得为什么,我是喜欢看见熊思肥冷笑的样子的。真的,我觉得自己很虚弱,而熊思肥比我更强大。    
    我给熊思肥说着金牌被抢的事,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我说,“熊思肥熊思肥,我父母还等着看我的金牌呢,妈妈说金牌一定很沉吧,爸爸就说妈妈土,金牌又不是金锅魁。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争论呢,可他们哪晓得,自家的儿子连自家的金牌都没能守得住。”    
    但是熊思肥并不安慰我,她用一块黄手帕慢慢擦完了唢呐,反问我,“何有力,你是文庙中学的高材生是吧?”我犹豫一下,点点头。她说,“你有一米八十了吧?”我说,“是一米七十九。”她说,“哦,是一米七十九,也够高的了。在家你是最高吧?在班上你也是最高之一吧?你也该算个真正的高个了吧?”我含含糊糊点点头。熊思肥忽然哼了一声,“全世界的人都晓得,天塌下来有高个儿撑着。天塌下来你撑得住吗?掉下来一个韩韩就把你打蔫了,你还能撑得住天?”我咬咬牙,说,“你是要我去把金牌讨回来?你知道韩韩住那儿吗?”我当然晓得韩韩住哪儿,可我只想等她说管他住哪儿呢,我陪着你一块去。但她只是说,“应该还是剧院街。”    
    我说,“嗯,好象是剧院街,可我从没有去过那条街。”熊思肥说,“大剧院多有名啊,找到大剧院,就能找到剧院街,是不是?我再给你一点提示吧,剧院街在大剧院的后边呢,一片坡地上,到了那儿就像到了乡镇上。”我说,“那,你晓得,门牌号是几号吗?”她说,“67号。你进了67号的大门,一问都晓得的。韩韩的家,谁都应该晓得的,对不对?”我说,“那我改天一定去,我一定要把金牌讨回来。”熊思肥的冷笑变成了亲切的微笑,笑得青春小疙瘩都在发着光。她说,“为什么是改天呢,你今天就去,现在就去吧。你爸爸妈妈还等着看儿子的金牌呢。再说,我也想看看啊,摸摸啊,金牌真的很沉吧?”    
    我叹口气,闭着嘴把气全叹在了肚子里。我说,“好吧,我就去把金牌讨回来。”我瞪着熊思肥,我想她应该明白,我真的是装了一肚皮的鸟气啊。熊思肥好象根本不晓得我在想什么,她从口袋里边掏出两样东西递给我:一只淡蓝色的新口罩,和一把“喜之郎”果冻。


第二章我就像一个枪手在点门牌

    我换乘了三路公交车,才磨磨蹭蹭磨到了剧院街。    
    省人艺的大剧院,是一座五十年代的苏式奶黄色建筑,仿佛是砖石的城堡,门上有浮雕和涡轮,门前有很粗的柱子还有很高的台阶,台阶下是小小的广场和烙花的栅栏。在人们还爱看话剧的时候,这儿是繁华过,但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大剧院不演话剧多年了;后来演电影,可电影也没几个人看了,就被录像代替了。VCD和DVD普及之后,就连录像也停了。大剧院还被用来搞过商贸会、小吃节,但人艺的老艺术家们投书晚报,痛斥这是金钱对艺术的欺凌……大剧院再后来就什么也没做过了。门窗总是关着,墙面邋里邋遢,如同一个邋遢的破落贵族还带着扑粉的发套。我在大剧院门口下了公交车,栅栏外已经摆满了冷淡杯和烧烤摊。走在这个又热闹又破败的地方,我恍如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当然,对这个城市来说,我也基本是一个陌生人,因为熟悉的地方,从来只有家和学校这两点。    
    剧院街在大剧院的后边,而且是在一块舒缓的坡地上,街灯正在东一盏、西一盏,慢吞吞地亮起来。我在廊檐下数着门牌寻找“67”。爆疙蚤树开了花,又芬芳又忧伤。我伸出手指数着门牌,我听着心口在咚咚地跳着,好象一个枪手用枪点着门牌,一个一个地点。门牌的号码顺着梯坎在提高,我点到了66,忽然有些气紧,类似高原反应那种气紧。吸一口气,再点上去,66上边却是68。我也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左边看了、右边看了,的确是66和68。我长长呼出一口长气来,没有67号,是的,没有67号,我到哪儿去找韩韩啊?    
    我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个交待了,我来了,找过他,但他胆怯地消失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来过,我在66号和68号之间又徘徊了一小会,然后做得满心失望地走开了。    
    我磨磨蹭蹭地往回走。二十斤的书包背在背上,不知不觉变轻了。我走得很轻松,甚至感觉是饿了。妈妈每天给我三毛钱的零花钱,我舍不得用,一点点地攒起来,希望能够买到一件雪白的、海蓝的,耐克牌子的体恤衫。我很想在六月的高考时,穿着耐克体恤进考场。耐克那个小勾多漂亮,就像十二年来,我作业本上飘满的小勾勾。可现在我饿了,我要犒劳我自己。绕回大剧院的栅栏外,我嗅到了一股焦糊糊的香味:街对面,立着一架卖烤红苕的三轮车,还插着一面标语牌:“防萨尔氏,烤红苕。”已经有两个顾客在等候着,一男一女,是两个情侣的样子,都戴着蓝色的口罩。    
    我问卖红苕的大爷,“大爷大爷,红苕真的可以防萨尔氏?”老头嘿了一声,他说,“高温杀菌,一匹马都烤得死,还烤不死‘杀死’么?”“老头把萨尔氏说成是“杀死”,平平淡淡的语气,就多了一点杀气。他咽了一口干唾沫,他说,“其实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对不对,小朋友?”我不是他的什么小朋友,可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我决定用口袋里的三毛钱买上一只烤红苕。三轮车后边是一家小小的冷酒馆,挤满了不要命的老百姓,碰杯的声音,划拳的声音,乱糟糟的,灯光却是屁亮屁不亮,活像一个疑似萨尔氏的病人 。    
    我在火炉边等了一分钟,四月的晚上还是凉嗖嗖的,但是火炉把我烤得很暖和。红苕出炉了,两个情侣隔着口罩亲了一下嘴,嘴巴在口罩下边扑哧哧地笑,然后就手牵手地走掉了。后来我把红苕捧在手上,红苕烫得不得了,我用两只手反复地拍打着它,躲闪着红苕的烫,也吸收着红苕的烫,我觉得真有说不出的舒服来。我把烤得发硬发黑的壳小心翼翼地剥离开,里边就缓缓地淌出一线红色的苕心来。我伸出舌尖舔一口,是焦糊糊的香味,焦糊糊的甜味,然而又是嫩得不能说。我就站在火炉边,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一直舔到手里只剩下两瓣黑黢黢的红苕壳。    
    我把红苕舔得只剩下两瓣黑黢黢的壳,滚烫的苕心把我的舌头都舔木了,我还舍不得似地接着舔。突然,我听到耳边一个女人在嘎嘎嘎地笑。我大吃一惊,猛地回过头来,那女人已经笑得把下巴搁在了我的肩膀上。


第二章我提着这个女人该往哪儿搁?

    她还在嘎嘎地笑着,笑得真的是开心死了。她披着黑色的风衣,风衣上铺满了浑浊的灯光,她被风衣和灯光覆盖着,露出一张粉白的脸,就像戴了一只白口罩。但是,千真万确,她没有戴口罩,她的脸是比口罩还要白,就像敷了一脸的白胭脂。我是不懂女人的,可我懵懵懂懂晓得一点点,敷粉的女人不会年轻了。她嘎嘎的笑声如同风里挟着沙尘暴,一边笑着,一边喘着气,“笑死人了,笑死人了,还从没有见过这种瓜娃子!”她笑得迷迷糊糊的,把她的下巴支过来,搁在我的肩膀上。    
    我赶紧退一退,愣了愣才回过神,她笑的瓜娃子就是我自己。我的脸立刻烧起来,啪地一下扔了红苕壳,拔腿就走了。但我刚刚跨出一条腿,就被女人一把揪住了领口子。我忽然觉得很恐怖,我说,“请你放了我、放了我、放了我吧,我还赶着回家呢,我妈妈在等我。”    
    “我妈妈?哦,对不起,是你妈妈……你妈妈是谁啊?”她迷迷糊糊地重复着,像在反问我,又像问自己,她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想得很头痛,就伸手敲敲脑门,嘎嘎的声音变成了急促的呃……呃、呃、呃……她的身子偏偏倒倒,试图朝着前、后、左、右,任何一个方向倒下去,又摇摇晃晃,呃啊呃地支撑住。她伸手揪住我的后领口,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树。我赶紧伸出手去扶了她一把,一个呃从她嘴里扑出来,恰好扑在我脸上。刺鼻的酒味又酸又涩,差点要把我熏死了。她被我扶着,身子却还在慢慢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了街面上。    
    我叫了一声,叫得凄凄楚楚的,我说,“啊呀,她死了!”我不停地拍打着女人的脸,女人的脸冰凉的,我拍上去就像拍着冰凉的橡胶皮。我叫着,“醒醒,醒醒,你为什么不醒醒呢?”她动了动嘴唇,她的眼睛是眯着的,现在虚了一条缝。她看来是没有死,因为她轻声轻气地说,“你打我做啥子?做啥子呢?”我很不安地看着她的脸,她惨白的脸上红了一小块。难道是我把她的脸蛋打红的?我嗫嗫嚅嚅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想你醒醒,我怕你再也不醒了。”    
    她拿空出的手拍拍脑门,“再也不醒是什么意思啊?”    
    我不晓得应该怎么回答她。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可笑,我怎么会在这儿缠上这种事。既然已经醒了还啰嗦什么是不醒呢?我丢下一句话就想溜,“再也不醒就是再也不醒了。”忽然那女人一下子站起来,把我的去路挡住了。她轻声轻气地笑着,“再也不醒就是死了是不是?”    
    我想说是的,但是我不敢。我说,“不是。”她啪地煽了我一耳光!    
    我脑子一片空白,差一点哭出来,可我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就像在等着挨第二个耳光。但是,那一耳光似乎耗尽了女人全部的力气,她又倒了下去了,跪在地上哇哇地吐起来。她吐了很多很多,吐出来的全是水。或者说,吐出来的全是酒,深色的、黏稠的、恶心的酒,散发着黏黏糊糊的酒味道。吐着吐着,她的头就向着那一滩脏东西栽下去。    
    我一把揪住了她的后领子。我居然就这么把她提起来了,我没有想到她的身子居然这么轻,轻得就像是一个纸草扎的人。我把她提在手里,忽然很惊慌,我不晓得提着这么一个轻飘飘的女人,该往哪儿搁?我对卖红苕的老头说,“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她,没有死。”老头拍着他的红苕,他看也不看我和她,见惯不惊地,淡淡地,他说,“我看她看得多了,她当然死不了。她死了多少回了,还活转过来了多少回。”我说,“可我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一直这么把她提着吧?”    
    老头说,“小朋友,你要送佛,就送到西天吧,把她送回家。”那女人慢慢在我手里转过来,把手搭在我肩上,她喉咙里咕哝着,“送送我,送我上西天。”女人的身子又在朝着地上滑。我慌忙伸手一拦,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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