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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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脸-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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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韩是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长大的,他不止一次听到别人说,这娃娃越长越像于洋洋了。他回去问妈妈,“我为什么长得不像我爸爸?”他妈妈回答不上来,就说,“你长得不像你爸爸,我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回答让韩韩认定了自己其实是从哪儿拣来的。有一段时间,他走在路上都在四处瞧,瞧哪个中年男人和他长得最相像。那时候,他才刚上小学一年级。第二年,学校组织学生到黄村去春游。黄村是存着些古风的小乡镇,镇上有一家小小的木工坊,兼做工艺品的小买卖。木工坊的味道把韩韩吸引了,那其实就是木头被剖开以后的味道,是多少年储蓄在木头内部的味道,涩的、苦的、芬芳的,那些被刨子卷起来的木刨花,就像韩韩头上的蜷发。木工坊里有一个老木匠,还有老木匠半瘫的女儿。女儿脸色苍白,头发乌黑,终年都是靠在床头的,用一把刻刀雕刻小石头。韩韩就站在那儿不想走,呆呆地看着那女儿手里的刀子,在石头上噗噗地走,石头破开,石屑纷纷落下来,一个石头的生灵就在石头上出生了。    
    那女儿逗韩韩,“你要是叫我姐姐,我就刻一颗最好的小石头送给你。”韩韩想都不想,就叫,“姐姐,姐姐。”那女儿红了脸,可还是接着逗,指着老木匠问韩韩,“姐姐的爸爸你叫什么?”韩韩依然想都不想,就叫,“爸爸,爸爸爸爸。”那女儿就咯咯咯咯地笑,老木匠也憨憨地笑。他走的时候,姐姐说,“你下次来的时候,你的小石头就刻好了。”韩韩问,“下次要是你不在呢?”姐姐说,“我不在,石头也在啊。我死了,石头也不会死啊。石头比人活得久。”    
    韩韩要求妈妈带他去黄村,但他妈妈觉得很无聊。就为了一句玩笑话,一颗小石头?他妈妈没有带他去。到了他可以逃学,自己跑到黄村时,木工坊已经关门了。木工坊已经换人了,木工坊成了干杂店,卖油盐酱醋,也卖香腊、纸钱。老板告诉韩韩,黄玉死了,老木匠走了。韩韩闷了半天,才明白黄玉就是那个半瘫的、苍白的姐姐。    
    又过了一些年,他明白了更多的事情,妈妈的,爸爸的,还有于洋洋的。他逃学四处去游玩,在乡下意外见到了老木匠。老木匠已经老得快成了一节朽木头,他找到了女儿给城里弟弟刻的小石头,韩韩捧到手心上,正是一颗小黄玉。


第三章我和双疤先到,时间是中午

    熊思肥讲述的小黄玉故事,我无法判断真假,但我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要搞到小黄玉。不过,既然韩韩把它看得像命一样重,岂肯拱手让给我?我为此,破天荒请到了大名鼎鼎的双疤。而熊思肥则托人去约韩韩。地点是韩韩选的,就在泡桐树中学后边的一家露天茶铺里。    
    我已经快三年没有进过泡桐树中学的校门了,这一次我也只能隔着小街从背后看看它。它背后的灰墙苍老得就像是古城墙,沿着墙根,有很多被小偷偷走盖子的污水井,黑黢黢的,阴森森的,好象一个一个张开的嘴巴。    
    我和双疤先到,时间是中午,熊思肥也来了。我要她别来,她偏偏要来。我们一人一碗盖碗茶,我学着双疤的样子,扣住盖子在茶水里慢慢地搅。茶水里漂着几朵茉莉花,热腾腾的,清清香香的。双疤很沉默。他从监狱里放出来,早不是从前的双疤了。他蹬三轮车挣钱,笑起来样子憨憨的。剃着平头,穿着圆口的白汗衫,圆口的黑布鞋,要不是那两条蜈蚣虫一样的刀疤和胎记,他真是一个火气褪尽了的大叔了。热腾腾的茶喝下去,双疤的脸上颗子汗直滴。熊思肥拿出一把绢或者绸做的小折扇,递给双疤煽着风。双疤很慈祥地看看熊思肥,又看看我,说,“这女娃子好。”    
    韩韩是和他的伙伴并排走来的,说笑着,很轻松。韩韩穿着白色的体恤,胸前右侧,从我看过去是左侧,有一只小小的、优雅的小勾,这是我日积月累攒钱想买的耐克体恤。他的裤腰带上系着两个小玩意儿,随着他的步子,一弹一弹的。我一眼就看出来,那两个小玩意,一个是屎克郎,一个就是我的金牌。血冲上我的脑门,有片刻的时间,我觉得自己都快窒息了。    
    就在这片刻之间,他俩已经在我们对面坐下来了。竹椅嘎吱嘎吱地响着,韩韩转了转脖子,像在活动关节,脖子上吊着的那块小黄玉也跟着晃着、跳着。我完全清醒过来了,韩韩还戴着这小东西。这是一小块指甲大的黄玉,像油脂也像果冻,韩韩曾经很爱怜地捧在手心里,让我抚摸过、分享过,分明是凉的,却又暖暖的。芭蕉形的,上边爬着一只小老鼠。我曾经说,就是一块黄石头罢了。但他很轻蔑地嘲笑了我的无知,他的理由是,《红楼梦》也是石头的故事,可《红楼梦》还是《红楼梦》。我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只能惭愧地低下我的头。这么多年过去了,韩韩还把它吊在脖子上。我心里动了一动,但我的表情是不动声色的。    
    韩韩亲热地招呼着:“双哥好,何有力,你也好。”韩韩用手指捋了捋掉在额头上的蜷发,但捋过之后,蜷发还是掉了下来。他没有戴口罩,天气热起来,不戴口罩的人多了。韩韩的脸还是那么白,但不是耐克体恤的那种白,白里透着阴沉沉的青。双疤点点头,对老板兼跑堂的挥挥手,说,“再来两碗茶。”茶放到桌上,韩韩端起来却没有喝。他说,“双哥是为他的事情找我吗?”韩韩不看我,好象那个“他”是天边的一个人,是一团并不存在的水蒸气,即便有,也已经蒸发了。    
    双疤点点头,说,“是啊,是啊。把他的东西还给他,算给双哥一个脸。”韩韩虚着眼睛笑了笑,“还什么呢?双哥。”“欠什么,还什么。”双疤也笑笑,两条疤哆嗦起来,笑意里哆嗦着杀气。他用手一指,“就是那东西!”但是,桌子把韩韩的腰杆遮住了。韩韩很无辜地摇摇头,说,“什么东西呢?”    
    “那我来告诉你吧,”熊思肥冲过去,伸手就往韩韩的腰带上抓,要把金牌给扯下来。韩韩站起来,用脚一带椅子,椅子把熊思肥一隔,熊思肥就没有抓到。韩韩的伙伴说,“你还是老样子,女孩子不像女孩子。”熊思肥呸了一口,“你也还是一个跟屁虫。”“就是那个东西。”双疤再次伸手指了指,他的手指跟他人一样,粗短但是有力。    
    韩韩厥了厥嘴角,也嘻皮笑脸起来,“我要是不还呢?”双疤还没有说话,我一拍桌子,虎地站起来,指着韩韩的鼻子,我说,“妈的×!打!”双疤一愣,别过脸来看着我。我从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就像是吼叫,所有憋在心底的一股气,都被这一声“打”吼了出来了。双疤是被这一声“打”愣了一愣的,他一脸的茫然。他说,“啥子?”    
    就在双疤茫然的一瞬间,韩韩把手一扬,一碗满当当的热茶劈脸泼在双疤的脸上。


第四章韩韩再踏上两步,我没有后退

    事情来得太突然,双疤被韩韩泼来的茶水烫得哇哇大叫,倒在了地上。韩韩的脚紧接着,雨点般地踢在他身上。熊思肥尖叫着,“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人了!”    
    我被韩韩的伙伴按在椅子里。双疤被踢得彻底瘫倒了,还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韩韩舒了一口气,咕咙着,“双疤就这么不经打?”他捋了捋蜷发,用手心捧着脖子上吊的小黄玉,很爱怜地摸了摸。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使出吃奶的力气,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啊!——”我把压在身上的家伙掀倒在地,闪电般一把扯下韩韩的小黄玉,飞快地跑走了。    
    我跑出三十米远,回过头来,看着他们在发呆。韩韩朝我挥挥手。我也朝他挥挥手。他喊到,“喂,你回来,你回来!”我不回答,我只是朝他们挥挥手,很有风度地挥挥手。他又喊,“你这个瓜娃子,你想干啥子?”    
    让韩韩猜去吧,我当然不说,说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韩韩开始向我慢吞吞地走过来。他一边走着,一边捋了捋额头上的蜷发,脸上还漾起了友好的笑容,我可以发誓,在我和他同学、同桌以来,他从没有这么对我友好过。他走到距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他怕我突然跑掉了。然而,我没有。我一点没有要跑掉的意思的。韩韩说,“何有力,你拿那小东西干什么?那又不是值钱的东西啊。回去,我们再喝一会儿茶。”    
    我摇摇头,把捧在手心里的小黄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小黄玉安静、朴素,甚至温婉和羞涩,的确是很好看的。我说,“不,我要上学了。我是文庙中学的学生,文庙中学不是泡桐树。你晓得吗,韩韩,Shit,泡桐树!”    
    我看见韩韩的脸色发青了,是气得发青了,就连嘴唇也发青了,而且还在轻微地哆嗦着,哆嗦得让我很开心,也有一点的害怕,我晓得,韩韩是要被逼得豁出去的了。我很谨慎地退了几步。但是韩韩也随着踏上了几步。紧接着,他又踏上了几步。我和他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我刚才是从侧面猛扯他的小黄玉的,现在他的脖子上还留着一条起伏的血痕,我看见血痕在忧郁、危险地起伏着。    
    他说,“拿来。拿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笑了笑,“不,韩韩。你以为我会还给你吗?你拿走了我的金牌,你到这个时候了,也没有说要拿我的金牌来换你的小黄玉。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他犹豫了一下,把腰带上的金牌解下来,摊开在他的手心里,他说,“喏,拿去吧。”我说,“我没有那么傻。我的手伸到你的手心里,还收得回去吗?”韩韩再踏上两步,我没有后退。他也朝我吹了一口气,“你以为你现在还跑得掉吗?”我说,“我不跑,我为什么要跑呢?”“谢特!”韩韩很疲惫地咕咙了一声,突然用火药枪对准了我的脑袋。他的动作如此之快,快得我都没有看清他抽枪的动作。他说,“谢特,你变了。你以为你变成谁了吗?你还是做你自己吧!”    
    而我依然是平静的。我情愿被铁砂子打得满脸开花,我也不会让韩韩夺回他的小黄玉,然后扬长而去。我把攥紧小黄玉的手掌平平地摊开来。韩韩说,“这就对了……”然而,我笑起来,我什么都不说。我的手掌下边,正是一孔揭开盖子的污水井。污水和粪水在看不见的下水道中翻腾着,那是一条黑暗中的河流,的确是另一个世界了。我什么都不说,我甚至什么都不做,我只要把手掌微微侧一侧,小黄玉雕成的芭蕉叶,芭蕉叶上的小老鼠,就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文物了。没有人怀疑,那个世界就是地狱的近义词。    
    韩韩的嘴唇哆嗦着,就连枪管子也跟着哆嗦着。他发青的脸开始变得惨白,蜷发遮掩的额头淌下颗子大的汗珠来。不知过了有多久,他举起来的手臂跟钟摆一样地落下去,贴着裤缝晃了好一会。他把枪收起来,他说,“我们好好商量吧,谢特。”    
    “我不是谢特,”我说,“我是何有力。”他说,“我们好好商量吧,何有力。”我是,“不,我要去上学了。改个时间吧,我会跟你联系的,我去过你们家,我见过你妈妈……我还见过你煽你妈妈的耳光呢。你走吧。你先走。”韩韩转身贴着泡桐树破败的后墙消失了。


第四章手绢打开,里边躺着金牌

    我把小黄玉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切都是现存的,一条黄丝带从老鼠和芭蕉叶中间穿过去,既把它们分开又把它们系牢。丝带的长度是可以调节的,韩韩把它挂得较长,走路的时候,它就一跳一跳,敲着他的胸口。而我把丝带调短了一些,小黄玉刚好嵌在我锁骨的凹陷处,它就一点儿也不能动了,它就那么乖乖的、听话地嵌在那儿,那儿是最坚硬也是最柔软的地方。熊思肥说,“你应该学韩韩,把它挂在裤带上,一报还一报。”我说,“不,我不学韩韩。我尊重这颗小黄玉,我比他懂得尊重人。”    
    晚上回家,我在巷子里遇见了蹬着三轮出去的双疤,我说,“双哥,对不起。”双疤的脸还是浮肿的,但他只是拢了拢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脸,没有杀气,也没有阴气,全是柔和的、爱怜的表情。然后,他就叮叮当当地蹬着三轮走远了。我觉得胸口在发酸。    
    三天后的早晨,在校门口,一个戴口罩的人拦住了我。“你把我忘了吗?”声音就像来自混浊的湖底。口罩被两根细长的手指揭下去,是韩韩的妈妈。她说,“你叫何有力,是吧?我从没有问过你的名字,我信任你。你把韩韩的小黄玉还给韩韩吧,啊?”我笑了笑,“阿姨,韩韩没有告诉你吗,他抢走了我的金牌啊。”她说,“他说了,可是他说,金牌没有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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