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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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医生万泉和-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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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等到碰到我的难题了,我爹竟然可以放弃他做人的原则。他们竟然还说我不是我爹的儿子。我愧对我爹,但到底我是拿到了毕业证书,给我爹长了脸。
  但是现在我就有点亏了,我的初中水平其实没有达到初中水平,涂医生却拿我当初中水平来看待,碰到我学不来弄不懂的事情,他就讽刺我,你还初中毕业呢,我看你小学生都不如。我不好做声。我到公社卫生院的时候,连针都不会打,天天捏着个茄子当做人的胳膊往里刺,我刺烂了几十个茄子,临到真给人打针的时候,针还没有沾上人的皮肤,我已经把针筒里的药水都打掉了,药水没有进到病人的皮肉里,却打在了病人的裤子上。涂医生挖苦我说,万泉和,你真阔气,你真像你爹啊。他先前说我不像我爹,这会儿他又说我像我爹了。总之他说什么话都要牵上我爹,当然是在批评我的时候,更当然了,他总是在批评我,在我跟他学医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表扬过我,所以他也几乎天天在提及我爹万人寿。
  我在学习期间也回去过一两次,我爹万人寿已经知道我是在跟涂三江学医。我爹问我涂三江有没有刁难你,我说没有。我爹很生气,说,你不像我万人寿的儿子,受了气愿意往肚里咽,我就不咽。我听我爹这么说,心里挺委屈,别人说我不像我爹的儿子也就罢了,连我爹也这么说。看万人寿一千一万瞧不起我的样子,好像他真的不是我爹,而是我硬要当他的儿子似的。
  我跟涂医生学医这一段时间,涂医生基本上天天在数落我爹的不是,但有时候他也会认真地跟我分析病情、交代后果,这样的时候,我就觉得涂医生像个医生样子了,他的话让我肃然起敬。可每次我刚刚肃然起敬的时候,涂医生的话题又回落到我爹身上,他说:“你回去以后,要好好指点你爹万人寿。”我吓了一跳,赶紧说:“我爹我指点不了的,我爹做了几十年医生了。”涂医生说:“村里无大树,茄棵称大王,你知道‘茄棵称大王’是什么意思吗?”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想说,我说出来,就意味着我在奚落我自己的爹。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涂医生认真地看了看我,说:“原来你是个傻子?我说呢,万人寿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你看,这会儿他又承认我是万人寿的儿子了。
  有一天我在公社卫生院看到了万里梅,我觉得很奇怪,万里梅一向对我爹十分崇拜和依赖,她有病从来都是找我爹看的,难道我爹没能治好她的心口痛,她到底对我爹失望了?我觉得我爹有点丢脸,连及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见她,正想着是不是要避开她,万里梅却眼尖,已经看见了我,赶紧过来跟我打招呼:“万医生,万医生!”我躲避不过了,只好停下来,她的声音好大,害得旁边有好几个医生护士都看着我。我赶紧对万里梅说:“你别喊我万医生,我还在学习,还不是医生。”万里梅说:“我看见医院里穿白褂子的都喊医生,为什么喊你就喊不得?”我只好把话题扯开去,问她:“你来看病?”万里梅捂着心口说:“是万医生叫我来验的,是你爹万医生。”我说:“叫你验什么?”万里梅说:“验肝功。”我知道她说错了,肯定是验肝功能。我闷了一闷,不知道我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好多问,我不能表示出丝毫的对我爹的怀疑。我只是告诉万里梅,验肝在什么地方,就赶紧跑到二楼伤科门诊去,坐在涂医生身后跟他学医。
  我没有告诉涂医生我爹让万里梅来验肝,因为我爹一向瞧不上公社卫生院。他倒不是和这个医院有什么过不去,就因为医院里有涂三江,他就连带把这个医院也恼上了。这是我爹心胸狭窄,但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只是背后——不对,背后我也不敢说的,背后说了,也会传到我爹耳朵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能在自己心里说说。如果涂医生知道我爹让他的病人来公社卫生院查病,涂医生就会觉得我爹输了,他赢了,我爹丢脸了,他长脸了。如果是这样,这一天我必定又会遭到他更多的奚落和嘲讽。但我心里毕竟还是牵挂着我爹的这个老病人,后来抽空子我跑到楼下化验室,万里梅已经走了,带走了化验单子。但我知道万里梅是不识字的,她怎么找得到自己的化验单呢?化验室的医师听我这么问,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们是干什么吃的,她不识字,我识字呀,我不会把她的单子交给她吗?”她这样一说,我就觉得是我错了,每天来公社卫生院看病的大部分是农民,而上了点年纪的农民,大部分是文盲,公社卫生院自会自负其责的,我瞎操的什么心呢。
  可奇怪的是这回还真给我操着了。过了两天,我竟然看到我爹陪着万里梅一起来了。远远地看见了我爹,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爹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指责我说:“万泉和,你们这个医院,什么混账医院?”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扬了又扬,他要把他对涂三江的怨气都扬出来。我一看,正是一张化验单,但是上面病人的名字却不是万里梅而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我爹气道:“你们知道农民不识字,也不会替她找一找她的化验单,弄一张别人的化验单给她。幸亏我细心,碰上你们医院这样不负责任的医生,还不弄出大事情来?”我知道他说的“不负责任的医生”就是说的涂三江,我没有接嘴,我不好附和他,涂三江是我的老师。
  尽管我爹批评我,我却不好辩解,我赶紧平息我爹的气愤,我说:“我去化验室问一问。”我爹手一摆,说:“没你的事。”话音落下,有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走过,我爹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些,对我说:“你去忙你的吧,我会带着万里梅验肝的。”我也不敢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正要走开,又听得我爹“哎”了一声,我回头一看,我爹的脸色有点诡秘,眼色还四处观望着,鬼鬼祟祟地问我:“喂,姓涂的在几楼门诊?”我说:“涂医生在伤科,在二楼。”我爹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又批评道:“姓涂的到底是个不负责任的东西,伤科放二楼,伤科能放二楼吗?让伤了腿脚的人怎么上去?给人添麻烦?”
  我到了二楼伤科,因为心里有事,脸色就不太自然。涂医生看了我一眼,说:“今天怎么啦?”我说没什么。虽然涂医生是我老师,但万人寿是我爹,我毕竟应该更多一点站在我爹这一边,至少不能让我爹在他的老对手面前丢脸,所以我闭紧嘴巴。因为有秘密在嘴里出不来,把脸都憋红了。涂医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没有再问我什么,一如既往地工作。过了一会儿他要上厕所了,我担心他会到楼下去上,赶紧说:“涂医生,楼下的厕所坏了。”
  涂医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在楼上门诊的医生护士从来不会舍近求远跑到楼下去上厕所,我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涂医生似乎没有在意我的多此一举,只说了一句:“我不到楼下上厕所。”就走出去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起疑心,我怕他真的下楼了,我就跟出来,看涂医生到哪里上厕所。还好,涂医生不是仙人,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秘密,他是在二楼上了厕所。我赶紧退回来,等涂医生进来,就一切顺利了。涂医生也确实很快就进来了,但事情却远远没有了结,才刚刚开始呢。
  涂医生看了看我,不动声色地说:“我问过了,楼下的厕所没有坏。”我脸一红,说:“是吗,可能又修好了。”涂医生仍然不动声色地说:“你跟踪我上厕所干什么?”护士和病人都朝我笑,我的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涂医生说:“万泉和,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在暗示我,楼下有什么问题了。”我的妈,我真笨,我总是好心办坏事,我总是适得其反,我不想让涂医生知道我爹来了,结果偏偏引起了涂医生的怀疑,涂医生还感谢我的提醒,好像我是他的忠实走狗。
  他现在起身了,要到楼下去看个究竟。我慌慌张张地跟着。结果我一跟事情就更麻烦,后来我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记恨我,他毫不怀疑地认定是我出卖了他。当然,如果换了是我,换了我是我爹,我也会这样怀疑的。因为我爹的怀疑太有道理了,他来公社卫生院,是本着对病人负责的好意,但他不想让涂三江知道了笑话他,所以他要躲着涂三江。好在化验室在一楼,涂三江在二楼,一般门诊时间,二楼的医生是不会跑到一楼去的。而我爹来的时候,被我撞见了,这没有什么,我爹并不紧张,因为我爹知道我是他儿子,不会出卖他,这样他在楼下陪万里梅化验过就走了,涂三江是嘲笑不着他的,但偏偏涂三江跑下楼来找着他了,我还跟在后面看热闹,不是我出卖还有鬼出卖啊?
  我跟在涂医生背后,看涂医生在一楼的走廊里,一个科室一个科室地朝里边探头,最后他终于看到了化验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的我爹万人寿。
  那时候我爹万人寿还得意地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忽然间他看到涂三江的阴险的胜利的笑脸,我爹的脸开始发涨,显现出紫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涂三江背后的我,我爹的脸更是涨成了紫青色,他没等涂三江的嘲笑从他的嘴里跑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站起来一甩手就走掉了。
  涂三江冲着我爹的背影摇头咂嘴,阴阳怪气说:“把病人扔掉自己就走了?”万里梅说:“你是说万医生吗?他不会的——”这时候化验室里喊了:“万里梅,万里梅单子出来了。”涂医生上前接了,我乘机瞄了一眼,发现上面全是(-)。涂医生问万里梅:“万人寿说你什么不好?”万里梅说:“肝功。”停了一停又补充说:“还有能。”涂医生说:“你哪里痛?”万里梅说:“我心口痛。”我赶紧补充说:“就是胃气痛。”涂医生白了我一眼,说:“心口痛和胃气痛,我分得清。”他把化验单子塞到万里梅手里,说:“肝功能正常,回去吧,回去给万人寿看看,他又失算了。”
  万里梅拿了单子去追我爹万人寿,我和涂医生一起上二楼回伤科门诊。我试图替我爹说上几句,可涂医生没有让我说出来,因为他的嘲笑已经如阵风一样扑打过来了,塞住了我的嘴。他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跟我学,你的选择是清醒的,你走对了路。”我嘴上不出声,心里拼命想,我又没有选择跟你学,是你们叫我跟你学的。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没有这个胆量,就算我有这个胆量,我也不好意思说。我这个人又懦弱又善良,可能你们早就看出来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在以后一段日子里,后窑大队来公社卫生院看病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在医院里看见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想躲开。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他们本来是相信我爹的,一般都不到公社卫生院来,现在来了,就说明他们不怎么相信我爹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不是我爹,我的心胸没有那么狭窄,我也不会去挑拨离间告诉我爹。凡是想躲开我的人,我就先躲开,假装没看见他们,让他们心理上好过一点。
  但是也有人并不害怕被我看见,他们不仅不怕被我看见,还主动来找我说话,来讨好我。我知道这些人是比较聪明的,因为他们想利用我的关系在公社卫生院找个好医生。另外,他们还要告诉我,村里人都说我爹万人寿老了,有点犯糊涂,把人家的胃病当成肝病治,后来事情还闹大了,万里梅的男人万贯财跑到合作医疗站,责问我爹,胃病为什么要吃肝药。他怪我爹的肝药清火清得万里梅身上没了热气,生不出孩子,竟然要我爹赔他一个孩子。荒唐。我爹怎么赔他一个孩子?
  幸好万里梅坚定不移地站在我爹一边,她把万贯财臭骂一顿,赶了回去。我们那一带乡下女人都怕男人,她们给男人生了几个儿子几个女儿,还从田头做到灶头,从鸡叫做到鬼叫,还被男人又打又骂。而万里梅呢,一天到晚捂着个心口,穿着花衣裳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既不生孩子,也不劳动,还敢骂男人,真是无法说得清。还有一点也是奇怪,万里梅跟村里所有的人都是笑呵呵的,从不恶声恶气,但惟独跟自己男人说话,就凶相毕露了,吓得万贯财屁滚尿流逃回家去。
  万里梅多少帮我爹挽回了一点影响,可我爹让万里梅验肝功能这件事情村里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万里梅是我爹的忠实病人,她决不会说我爹老糊涂。不是万里梅,难道是涂医生?我也不相信涂医生会做这种事情,他会当面嘲笑我爹,但他不至于在背后跟别人一起阴损我爹,何况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竞争和比较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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